點將台下,趙疤臉無頭的屍身還在汩汩冒血,濃烈的腥氣混著塵土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那顆被李定國甩入人群的頭顱,滾了幾圈,停在幾個新兵蛋子腳邊,猙獰的怒目圓睜,仿佛還在無聲地控訴著背叛的代價。死寂籠罩著校場,隻有風吹過染血的“李”字大旗,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李定國站在高台之上,腳下是粘稠的血泊。他手中的“破軍”寶刀還在滴血,刀尖垂落,在木板上暈開一朵小小的、暗紅的花。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被絕望、恐懼和茫然扭曲的臉。新兵的稚氣未脫,老兵的滿身傷疤,鄂北壯勇的粗糲與悲憤,此刻都凝固在一種巨大的、天塌地陷的空白裡。
“怕了?”李定國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錐,刺破了死寂,紮進每個人的耳膜。他猛地抬手,抓住自己染血的肩甲,“嗤啦”一聲,竟將那堅韌的牛皮甲片連同內裡的中衣,狠狠撕開!
古銅色的胸膛和脊背瞬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那不是健美的身軀,而是一幅用無數傷疤織就的、觸目驚心的戰地圖!刀疤、槍疤、箭疤、烙鐵印…縱橫交錯,如同爬滿大地的乾涸河網!最深的一道,從左肋斜劈至腰腹,皮肉翻卷愈合後的痕跡依舊猙獰如蜈蚣,那是昔日張獻忠盛怒之下親手留下的印記!
“看清楚了!”李定國的手指重重戳在那道最深的肋下傷疤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這道疤!是義父給的!當年老子年少氣盛,頂撞了他!這一刀,差點要了老子的命!”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複雜的火焰,有痛楚,有恨意,更有一種穿越血火的堅毅!
“可今天!”他猛地指向台下那顆趙疤臉的頭顱,又猛地指向東南——南京的方向,最後指向江麵下遊那越來越清晰的帆影與煙塵,“老子要用這道疤!用這身爛皮囊!擋的不是義父的刀!是建奴的箭!是多鐸的炮!是那些要把我們祖宗牌位丟進茅坑!要把我們姐妹妻女拖進營帳當玩物的豺狼虎豹!”
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的猛虎在咆哮,在空曠的校場上激蕩:
“你們以為投降就能活命?就能富貴?!放屁!看看南京!看看揚州!皇帝的腦袋被套上了狗鏈!八十萬百姓被屠得十室九空!嬰兒被挑在長矛尖上!女人被糟蹋到斷氣!投降?投降就是把自己洗乾淨,送到建奴的砧板上!等著他們剝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嚼碎你的骨頭!”
他猛地一腳踢開趙疤臉的頭顱,那頭顱骨碌碌滾下台階,沾滿泥土和血汙。
“再看看這顆狗頭!這就是想當狗的榜樣!搖尾巴搖得再歡,主子一不高興,隨時能砍下來當球踢!”
“弟兄們!”李定國猛地舉起滴血的“破軍”,刀鋒直指蒼穹,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天塌了!大明這杆旗倒了!可我們脊梁骨還沒斷!我們手裡的刀還沒折!”
“九江後麵是什麼?是武昌!是漢水!是荊襄!是川東!是千千萬萬等著我們護住的爹娘!婆娘!娃兒!”
“建奴的刀再利,炮再狠,想踏過老子的屍體去禍害咱們的家!門兒都沒有!”
“老子李定國!生是漢家的人!死是漢家的鬼!今天,就在這九江城下!老子要把這身骨頭,釘進建奴的喉嚨裡!讓他們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讓他們知道,漢家的種——還沒死絕!”
“是爺們兒的!跟老子拿起刀!舉起銃!護我家園!殺儘胡虜!讓這杆‘李’字旗——”他猛地指向頭頂那麵在血與火中飄揚的殘破大旗,“變成插在建奴心窩上的一麵——漢幟!”
“殺——!”
“殺韃子!護家園!”
“漢幟不倒!血戰到底!”
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轟然噴發!先是一個斷了右臂的老西營兵,用僅剩的左手瘋狂捶打胸膛,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接著是無數老兵,淚流滿麵,高舉著卷刃的刀槍,用儘畢生的力氣咆哮!新兵們被這悲壯狂野的氣氛點燃,胸中的恐懼被滔天的怒火取代,涕淚橫流地挺起長矛!鄂北的壯勇們眼珠赤紅,有的當場割下象征歸順的辮繩(如有),有的狠狠將原本準備投降的白布條塞進嘴裡咬住!整個校場化作一片沸騰的怒海!吼聲震得九江城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連長江的怒濤聲都被徹底淹沒!
“好!”李定國眼中爆發出懾人的精光,厲聲下令:
“鐵鷂子!押陣督戰!後退半步者——斬!”
“炮隊!所有‘飛雷炮’!即刻前移江岸預設陣地!裝填‘***’!標定江心!給老子瞄準那鑲白旗大纛下的主艦!聽我號令!”
“弓弩手!火銃兵!全部上城!依托垛口!無令不得妄動!待敵半渡而擊!”
“來人!”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把營中所有剩餘火藥桶!全給老子搬到碼頭!插滿浸透火油的棉絮破布!派死士看守!一旦建奴舟師靠近碼頭——點火!老子要這九江碼頭,變成他們的火葬場第一站!”
命令如同疾風般傳遞下去!整個軍營瞬間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般高速運轉起來!沉重的“飛雷炮”被士卒和民夫喊著號子推向江岸新築的簡易炮壘;弓弩火銃手潮水般湧上城牆垛口;一桶桶黑火藥被小心翼翼地搬運到碼頭前沿,插上浸滿火油、如同招魂幡般的棉絮布條,散發出刺鼻的死亡氣息。
就在這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中——
“將軍!快看天上!”瞭望哨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駭!
李定國和眾人猛地抬頭!隻見蔚藍的天空中,一個巨大的、緩緩飄動的怪物正懸浮在九江城上空!那是一個巨大的、用厚實油布和藤條編織成的熱氣球!球體下方吊著一個堅固的藤籃,裡麵清晰可見兩名身著藍色鑲白邊棉甲、頭戴避雷針盔的清軍甲士!其中一人正舉著一支長長的黃銅“千裡鏡”,居高臨下,如同俯視螻蟻般,仔細地觀察著九江城的布防、炮位、乃至城頭士卒的調動!另一人則叉著腰,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弄,竟然解開褲帶,朝著下方——朝著那麵染血的“李”字大旗的方向——撒尿!渾濁的尿液在陽光下拉出一道刺目的、侮辱性的水線!
“狗韃子!我**祖宗!”城頭瞬間炸開了鍋!無數士卒被這前所未有的偵察方式和赤裸裸的羞辱激得雙目噴火!有人不顧軍令,抓起弓箭就向天空射去!羽箭徒勞地攀升一段距離,便無力地墜落下來,連熱氣球的邊都夠不著!
“哈哈哈哈哈!”熱氣球上的清軍甲士看到這一幕,發出肆無忌憚的狂笑!那撒尿的士兵更是得意地抖了抖,係上褲帶,還朝著下麵比劃了一個極其下流的手勢!
“都給我穩住!”李定國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是建奴的‘天眼’!彆浪費箭矢!傳令!所有火銃!對空齊射!不求命中,乾擾其視線!炮隊!目標不變!準備炮擊江麵!等他們的船進入射程!老子要讓他們知道,地上的猛虎,也能咬碎天上的禿鷲!”
清軍的熱氣球如同跗骨之蛆,在九江城上空傲慢地盤旋。而江麵上,那支龐大的清軍艦隊,在多鐸那麵巨大的鑲白旗王纛引領下,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已迫近至肉眼可辨的距離!最前方的“神威大將軍炮”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冰冷地鎖定了九江城!江岸上,八旗蒙古輕騎的呼嘯聲、馬蹄聲、火箭破空聲,混雜著村落燃燒的爆裂聲和百姓淒厲的哭喊聲,彙成一股毀滅的洪流,滾滾而來!
染血的“李”字大旗,在清軍熱氣球投下的巨大陰影中,在江麵艦隊森然的炮口威脅下,在岸上鐵騎卷起的煙塵籠罩裡,依舊倔強地飄揚著。那旗幟上浸透的鮮血,在殘陽的映照下,紅得刺眼,紅得悲壯!它不再僅僅是一麵軍旗,而是這絕望之地,最後一麵不屈的——漢幟!
李定國屹立城頭,染血的戰袍在江風中獵獵作響。他望著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望著那麵倔強的旗幟,眼中沒有畏懼,隻有一片燃燒到極致的冰冷火焰。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破軍”,刀鋒直指那越來越近的鑲白旗大纛。
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