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城頭,殘陽如燼。
破敗的“李”字旗耷拉在熏黑的旗杆上,被硝煙和江風撕扯,每一次飄動都像垂死者最後的喘息。城牆根浸泡在暗紅色的江水中,濁浪拍打著千瘡百孔的磚石,卷起黏膩的血沫。幸存的守軍倚著垛口,如同從地獄油鍋裡撈出的惡鬼。破裂的甲片下露出翻卷的皮肉,臉上煙灰與乾涸的血痂糊成猙獰的麵具,眼神是死水般的麻木,底下卻藏著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凶光。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濃烈的血腥混合著刺鼻的硝煙、皮肉焦糊的惡臭,還有長江水汽那特有的、帶著鐵鏽味的鹹腥。
李定國拄著他的“破軍”寶刀,刀身凝固著層層疊疊、黑紫色的血垢,像一塊肮臟的墓碑。他站在敵樓僅存的半截斷壁下,鐵甲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深痕和箭矢貫穿的孔洞,左肩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隻用染血的布條潦草勒著,暗紅的液體不斷滲出,浸透了半幅戰袍。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塊燒儘的炭,死死釘在下遊江麵。那裡,死亡的陰影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膨脹、蔓延——數不清的清軍戰船,如同嗅到腐肉的食人魚群,黑壓壓地覆蓋了整片水域。最前方幾艘巨艦,船頭那粗大猙獰的“神威大將軍炮”炮口,在慘淡的晨光下反射著幽冷的金屬光澤。巨大的鑲白旗王纛,在最高的桅杆頂端獵獵招展,如同死神的招魂幡。岸上,八旗蒙古輕騎卷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馬蹄聲、馬嘶聲、呼嘯聲彙成沉悶的滾雷,貼著大地碾壓過來。
“將軍…”親兵隊長的聲音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戰栗,“韃子…要總攻了!”
李定國沒有回頭,沾滿血汙的右手緩緩抬起,食指如鐵鑄般指向江心那麵最囂張的鑲白旗大纛,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傳來的悶雷:
“傳令!飛雷炮隊,標定敵首艦!裝填‘***’!聽我號令!”
“得令!”命令在斷壁殘垣間艱難傳遞,帶著一種赴死前的決絕。
清軍旗艦“定江號”,船首。
多鐸一身銀亮如雪的精密鎖子甲,外罩一件石青色織金蟒紋戰袍,領口袖口滾著名貴的玄狐風毛,襯得他麵如冠玉,更添幾分貴胄的慵懶與睥睨。他手扶光滑的船舷,一具精巧的黃銅“千裡鏡”隨意地舉在眼前。鏡筒裡,九江城殘破的輪廓如同被頑童搗毀的蟻穴,城牆上那些蠕動的人影,渺小得如同塵埃。
“螻蟻之抗,徒增笑耳。”他放下千裡鏡,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漫不經心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場乏味的猴戲。他白皙的手指輕輕揮了揮,如同驅趕幾隻惱人的蒼蠅,“傳令!前鋒舟師,抵近碼頭!巴牙喇(護軍精銳)下餃子似的給本王登岸搶灘!岸上那群騎馬的,火箭!給本王把城頭點成篝火!紅衣大炮——”他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瞄準那破城門!轟開它!”
“嗻!”傳令兵如蒙大赦,飛奔而去。
咚!咚!咚!
沉悶如巨獸心跳的戰鼓擂響!嗚咽如鬼哭的號角撕破江麵的死寂!
龐大的清軍艦隊瞬間被激活,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睜開了嗜血的眼睛!前鋒數十艘蒙衝快船,在船槳整齊劃一、如同巨獸肋骨般的猛烈劃動下,船頭劈開渾濁的江水,如同離弦的箭矢,直撲九江碼頭!船頭架設的輕型佛郎機炮和密集的弓弩手率先發難,箭矢如飛蝗,鉛彈如驟雨,潑向本就搖搖欲墜的城頭!垛口碎石飛濺,守軍被壓製得幾乎無法露頭。
岸上,蒙古輕騎組成的黃色洪流沿著江岸線席卷而來!他們控馬技術精絕,在疾馳中張弓搭箭,動作行雲流水。一支支裹著油布、點燃的火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如同來自地獄的火流星,拖著長長的黑煙尾跡,狠狠紮向九江城頭!城樓、木製的戰棚、堆積的守城物資瞬間多處起火,濃黑的煙柱衝天而起,將本就陰沉的天空染得更暗!
“開炮!”多鐸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審判。
“轟!轟!轟——!!!”
旗艦及幾艘主力戰船上,粗大的炮口猛地噴吐出數尺長的橘紅色烈焰!巨大的實心鐵球撕裂空氣,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尖嘯,如同隕星般狠狠砸向九江城西門!
城牆劇烈地顫抖!**!磚石如同酥脆的糕餅般崩裂、碎解、坍塌!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和衝天而起的煙塵,一段近十丈寬的城牆轟然向內垮塌,露出一個巨大、猙獰、血肉模糊的缺口!斷磚殘木混雜著守軍的殘肢斷臂,在煙塵中若隱若現!
“殺——!!!”
震天的滿蒙語喊殺聲從江麵和岸上同時爆發,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前鋒清軍戰船已凶猛地撞上碼頭,沉重的跳板轟然放下!身披兩層沉重鐵劄甲、手持巨斧重錘的巴牙喇重步兵,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踏著被血水染紅的跳板,沉重地衝向碼頭!岸上,蒙古輕騎的先鋒已如旋風般刮到城牆缺口邊緣,雪亮的彎刀在煙塵中閃爍著嗜血的寒芒!
城頭,李定國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猶豫,被這毀滅的景象徹底焚毀,隻剩下最原始的、玉石俱焚的瘋狂!
“點火!!!”他用儘胸腔裡所有的空氣,發出撕裂喉嚨般的咆哮!這吼聲穿透了炮火的轟鳴,如同受傷巨獸最後的悲鳴!
幾乎與他吼聲落下的同一刹那!
“放——!”城下靠近碼頭、一處偽裝得極好的窪地內,飛雷炮隊的炮隊官眼珠赤紅,手中令旗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劈下!
“嗤嗤嗤——!”數道火繩燃到儘頭!
“轟!轟!轟隆——!!!”
九江城頭方向,猛然爆發出幾聲與清軍重炮截然不同的、沉悶如地底悶雷、卻又帶著撕裂布帛般怪誕尖嘯的巨響!幾道拖著濃烈灰白色硝煙、軌跡低平彎曲的熾熱鐵球(***),如同被激怒的、從九幽爬出的火獸,以驚人的速度,帶著死亡的低吟,狠狠砸向清軍衝在最前麵的兩艘蒙衝鬥艦和碼頭淺水區正擁擠搶灘的巴牙喇密集隊形!
“嗯?!”多鐸千裡鏡中瞬間捕捉到這異樣的彈道和怪響,心頭莫名一跳,慵懶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一絲裂痕。
遲了!
“砰!砰!砰——!”
炮彈並未追求洞穿船體,而是在接觸到目標艦船甲板或在搶灘巴牙喇頭頂極近處猛烈炸開!橘紅色的火光如同地獄之眼驟然睜開!濃密的黑煙翻滾膨脹!無數預置在彈體內的鐵砂、碎瓷片、尖銳鐵釘如同被颶風卷起的死亡暴雨,呈毀滅性的扇形向四周瘋狂噴射!覆蓋範圍遠超尋常霰彈!
“呃啊——!”
淒厲絕望的慘嚎瞬間壓過了震天的喊殺!如同被無形的、巨大的鐮刀橫掃而過!
最前麵的蒙衝鬥艦甲板上,密集的弓弩手和槳手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毫無征兆地成片倒下!血霧如同潑墨般瞬間彌漫開來!跳板上、淺水區,剛剛踏上碼頭立足未穩的巴牙喇重步兵更是遭遇滅頂之災!引以為傲的重甲能抵擋刀劈矛刺,卻在這近距離爆炸噴射的、無孔不入的金屬風暴麵前形同虛設!鋼片鐵砂輕易撕開鎖甲環扣的縫隙,鑽入皮肉!前排數十名身經百戰的重甲精銳,連敵人的麵都沒看清,瞬間就變成了劇烈抽搐、渾身噴血的篩子,沉重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鐵塔,轟然栽倒在渾濁的血水之中!後續洶湧的攻勢,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肉風暴硬生生扼住了喉嚨,出現了一刹那致命的遲滯!
“好!炸得好!”城頭幸存的守軍目睹這地獄景象,非但不懼,反而爆發出劫後餘生、帶著血腥味的狂吼!瀕臨崩潰的士氣如同被注入一針強心劑!
“混賬東西!”多鐸臉色瞬間鐵青,優雅儘失,狠狠一拳砸在堅硬的船舷上,指節瞬間泛白!他看清了,那不是實心彈!“傳令!所有紅衣炮!立刻!給本王瞄準城頭!轟!把那些鬼玩意兒給本王轟成渣!”他咆哮著,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驚怒。
然而,飛雷炮這石破天驚的怒吼,終究隻是絕望深淵中一次短暫的反擊。清軍龐大而精密的戰爭機器,僅僅被這血肉風暴遲滯了片刻。更多的戰船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無視同伴的慘狀,更加瘋狂地湧向碼頭!後續的巴牙喇踏著漂浮的屍體和粘稠的血水,頂著漫天飛濺的碎肉殘肢,發出更加狂野的嚎叫,湧上碼頭!岸上,凶悍的蒙古騎兵已如決堤的洪流,從那巨大的城牆缺口處洶湧灌入!九江城內,震天的喊殺聲、瀕死的慘叫聲、房屋燃燒的爆裂聲瞬間交織成一片,宣告著更為殘酷的巷戰——那真正絞肉機般的煉獄——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