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得化不開的惡臭,如同無數有形的、粘膩的鬼手,死死扼住了白帝城這間臨江廟宇的咽喉。昔日香煙繚繞的神佛殿堂,此刻已淪為活生生的修羅地獄。供桌上的香爐積滿黑灰,斷裂的神像頭顱滾落在草席旁,慈眉善目的泥塑臉上濺著暗紅的血點。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與無數傷口腐爛化膿散發出的甜膩腥臭纏綿交織,劣質金瘡藥那刺鼻嗆人的苦澀藥氣,混著數百人汗液與汙垢長期漚餿的酸腐氣息,沉甸甸地在低矮的殿堂裡淤積,連穿堂風都無法吹散分毫,仿佛要將雕花的房梁都熏得朽爛崩塌。空氣悶熱粘稠得像一鍋熬壞的漿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渾濁的泥漿,肺葉裡滿是死亡沉墜的重量。
昏暗搖曳的油燈光暈,如同垂死者微弱的脈搏,勉強在殿堂深處撕開幾道濃稠的黑暗裂縫。光影所及之處,是密密麻麻鋪滿冰冷地麵的草席,一張緊挨著一張,幾乎找不到下腳的空隙。草席早已被血汙浸透發黑,邊緣卷曲發硬,散發著經年累月的黴味。每一張草席上,都躺著一個從磐石號鋼鐵地獄裡掙紮出來的軀殼,轉眼又被投入這座血肉熔爐。斷肢處森白的骨茬刺破汙穢的皮肉,在昏暗中泛著慘白的光;被火器轟開的胸膛裡,暗紅色的肌肉猙獰外翻,黃綠色的膿液像成群蛆蟲在腐肉間緩慢蠕動;深可見骨的刀傷邊緣已發黑腫脹,膿血浸透了發硬的繃帶,在草席上暈開大片深色汙漬,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
痛苦的**如同背景裡永不停歇的低沉潮汐,高燒譫妄的囈語是其中突兀的尖嘯——“水……娘……”“開槍!快開槍!”——而陡然爆發的、撕心裂肺的淒厲慘嚎,則如燒紅的鋼針般一次次刺穿絕望的帷幕,又迅速被更大的痛苦聲浪吞沒。汗濕扭曲的麵孔上凝結著鹽霜,無神空洞的眼眸映著搖曳的燈火,在昏暗中穿梭的灰布身影腳步虛浮,共同構成了這幅令人肝膽俱裂的地獄繪卷。
吳明遠就站在這地獄的正中央。他身上那件原本洗得發白的灰布短褂,早已被層層疊疊的血汙、黃綠色的膿液和乾涸的汗水浸透板結,沉甸甸地裹在枯瘦的軀體上,像一副浸透了苦難的枷鎖。一塊浸透劣質烈酒的粗布緊緊蒙住他的口鼻,隻露出一雙深陷的眼睛——眼白布滿蛛網般的血絲,渾濁泛黃,卻在青黑色的眼窩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銳利光芒,如同在屍山血海中搜尋生機的鷹隼。
此刻他正俯身在一個年輕士卒身上。那士卒腹部被豁開的創口足有碗口大,一段暗紅色的腸子雖被粗糙地塞回腹腔,但創口邊緣的皮肉已嚴重潰爛發黑,如同被野火燒過的破布。黃綠色的膿液正從腐肉的縫隙裡不斷滲出,在腹部積成小小的水窪,散發出濃烈到令人幾欲昏厥的腐敗甜腥氣,幾乎蓋過了蒙布上的酒味。兩個同樣滿臉倦容、臉色發青的學徒,正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按住傷兵因劇痛而劇烈抽搐的身體,他們的手臂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節泛白。
“按住!把他釘死在席子上!”吳明遠的聲音從蒙布下透出,嘶啞低沉卻帶著穿透一切嘈雜的冰冷權威,如同劊子手行刑前的最後通牒。他布滿老繭、青筋畢露如枯藤的右手穩得可怕,手中那柄薄如柳葉的手術刀寒光閃閃,在搖曳的油燈光下劃過一道沒有絲毫猶豫的冰冷弧線。
刀尖精準刺入翻卷發黑的壞死皮肉邊緣!
手腕輕巧迅捷地一旋、一挑!
“呃啊——!!!!”
一聲非人的、撕裂靈魂的慘嚎猛地從傷兵喉嚨裡爆發出來,震得油燈都劇烈搖晃。他的身體如同瀕死的魚,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向上彈起,又被學徒們用全身重量狠狠壓回草席,草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與此同時,一股粘稠滾燙的黃綠色膿血混合著灰白色絮狀腐肉,隨著吳明遠刀尖的挑動,如同決堤的汙穢洪流猛地從創口深處湧濺出來,濺在吳明遠的褂子上、學徒的手臂上。那股瞬間彌漫開來的惡臭,讓旁邊幾個意識尚存的傷兵再也忍不住,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膽汁混著血絲濺在肮臟的席子上,與膿血彙成一片狼藉。
吳明遠緊鎖的眉頭如同刀刻,對耳邊的慘嚎、嘔吐聲和刺鼻到極點的惡臭恍若未聞。他渾濁卻銳利的雙眼死死盯著那片流淌著汙穢的創口,眼神專注得如同最虔誠的工匠在雕琢易碎的珍寶。他迅速抓起旁邊烈酒浸泡過的棉布,粗暴卻精準地擦拭清理著膿腔深處,動作麻利得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效率。大顆渾濁的汗珠順著他緊鎖的眉心、高聳的顴骨不斷滾落,滴入那翻騰著汙血的創口裡,瞬間被滾燙的血肉吞沒。蒙布下,他乾裂的嘴唇無聲翕動:“腐肉不去...新肉不生...小子...忍住了...才有活路...”
他的布鞋早已在膿血中泡得發脹,每挪動一步都能感覺到鞋底與地麵粘連的滯澀。剛處理完腹部重傷的士卒,手指還沒來得及在酒精盆裡浸泡片刻,就被另一個學徒連拖帶拽地拉到殿堂東側。那裡的草席上躺著個胸口中彈的夥夫,粗布衣衫下露出的創口周圍,皮肉已腫得像發麵饅頭,紫黑色的瘀青順著肋骨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讓創口湧出細小的血珠。
“吳先生,他咳血了……”學徒的聲音帶著哭腔,遞過來的銅盆裡盛著小半盆暗紅色的血塊。
吳明遠俯身時,後腰的舊傷突然抽痛,他咬著牙硬生生挺直脊背。蒙布外的酒味早已被屍臭衝淡,他索性扯掉布巾,任由那混雜著死亡氣息的空氣灌入肺腑。“鑷子。”他朝旁邊伸出手,指尖因長時間用力而微微僵硬。當鐵製鑷子夾住嵌入肋骨的彈片邊緣時,他能清晰感覺到金屬與骨骼摩擦的滯澀震動,夥夫喉嚨裡立刻發出“嗬嗬”的痛苦抽氣聲。
“忍著。”吳明遠的聲音比殿堂裡的木柱還要冰冷,手腕卻穩如磐石。他拇指抵住鑷子尾端緩緩加力,另一隻手按住創口周圍腫脹的皮肉,指腹能摸到皮下跳動的血管。彈片終於在第三下用力時被完整拔出,帶著一團凝血在空中劃過弧線落入銅盆,發出清脆的“叮”響。幾乎同時,一股鮮血從創口噴湧而出,濺在他挽起的袖口上,順著褶皺蜿蜒流淌。
“烙鐵!”他頭也不抬地喊道。旁邊炭火盆裡的烙鐵早已燒得通紅,學徒用鐵鉗夾起遞過來時,烙鐵表麵還冒著青煙。吳明遠側身避開傷員驚恐的目光,猛地將烙鐵按在滲血的創口上!“滋啦——”滾燙的烙鐵與皮肉接觸的瞬間,一股焦糊味混雜著血腥氣驟然升騰,夥夫的慘叫如同被屠宰的牲畜,震得梁上積灰簌簌掉落。
他死死按住掙紮的傷員,直到烙鐵邊緣不再冒白煙才鬆開手。焦黑的創口邊緣暫時止住了流血,卻在草席上留下一圈深色的焦痕。吳明遠甩了甩酸麻的手臂,汗水順著下頜滴落,在胸前的血汙上暈開細小的痕跡。“撒藥粉,包紮。”他後退半步,目光已投向不遠處的少年傷兵。
那孩子不過十五六歲,右臂腫得比大腿還粗,皮膚被撐得發亮,原本該是青色的血管此刻變成了紫黑色的蚯蚓。吳明遠伸手按在腫脹處,指尖能感覺到皮下波動的膿液,少年立刻發出細碎的啜泣。“鐵砂嵌進骨頭縫了。”他用刀尖輕輕劃開最腫脹的部位,一股黃綠色的膿水立刻噴湧而出,濺在草席上彙成小小的水窪。
“把探針拿來。”他接過學徒遞來的細長銅針,在油燈上反複燒灼消毒。針尖刺入皮肉時,少年的身體劇烈顫抖,卻死死咬著牙沒敢哭喊。吳明遠全神貫注地用探針探查著傷口深處,每一次細微的觸碰都能引發少年的抽搐。當探針勾住一粒鐵砂往外拖拽時,他能清晰看到少年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和緊咬到發白的嘴唇。
“還有三粒。”他低聲說著,另一隻手早已抓起烈酒棉擦拭探針。鐵砂被一一取出,落在銅盤裡發出細碎的聲響,每一粒都沾著灰白色的腐肉。當最後一粒鐵砂被挑出時,少年終於熬不住昏死過去,額頭上的冷汗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吳明遠用剪刀剪掉周圍壞死的皮肉,撒上僅剩的一點草藥粉末,用布條層層裹緊腫脹的手臂。
“吳先生!這邊真的不行了!”一個帶著哭腔的絕望嘶喊在殿堂另一側響起。那裡躺著個斷了左腿的老兵,傷口處肌肉已完全壞死,呈現出詭異的墨黑色,邊緣腫脹發亮如同熟透的李子,甜膩的屍臭味在周圍彌漫。他渾身滾燙如火炭,陷入深度昏迷,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吳先生!麻沸散...空了!所有罐子都空了!”另一個年輕學徒雙手捧著空空如也的粗陶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神裡滿是驚恐無助。沒有麻藥,意味著接下來的每一次切割都將是活生生的酷刑。
幾個稚氣未脫的新學徒終於被這無休無止的死亡景象壓垮。最年輕的那個蹲在牆角,雙手死死捂住嘴,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淚水混著鼻涕在布滿灰塵的臉上衝刷出兩道溝壑。另一個學徒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手裡還攥著沾滿膿血的布條,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他們剛來時還帶著救死扶傷的熱忱,此刻隻剩下被血腥與死亡浸泡出的麻木與恐懼。
吳明遠走到牆角,抓起一個豁口的粗瓷碗,往嘴裡倒了大半碗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胸腔裡翻湧的惡心感。目光掃過滿殿的傷兵,他突然注意到那個腹部受傷的士卒不知何時已醒過來,正用渾濁的眼睛望著自己。吳明遠走過去檢查包紮好的創口,血漬還在往外滲透,但總算沒有再湧出膿血。“能活。”他拍了拍士卒的肩膀,聲音裡難得帶了點溫度。
當殿門被猛地推開時,寒風裹挾著江霧與水汽灌入殿堂,吹得十幾盞油燈同時劇烈搖晃,將所有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成扭曲的怪物。幾個擔架隊員抬著新的傷員衝了進來,他們的草鞋在地麵上拖出泥濘的痕跡,與草席上的血汙彙成一片狼藉。最前麵的擔架上覆蓋著浸透鮮血的粗布,布巾下隱約可見軀體不規則的扭曲,滴落的血珠在石板地上連成蜿蜒的紅線。
“吳先生!又抬來三個!”擔架隊員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他們將擔架重重放在空出的角落,草席發出不堪重負的**。其中一個傷員尚未失去意識,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聲,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前猙獰的創口,湧出的血沫在嘴角凝結成暗紅的泡沫。
牆角的銅壺滴漏不知何時已停了,黃銅刻度盤上蒙著厚厚的灰塵,最後一滴水珠懸而未落,像凝固的時間。沒人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殿堂裡永遠隻有搖曳的燈火與濃稠的黑暗。神龕上殘存的半尊觀音像被熏得漆黑,悲憫的目光仿佛穿透百年塵埃,靜靜注視著這座被死亡籠罩的廟宇。吳明遠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在血肉模糊的傷兵之間穿梭,沾滿膿血的雙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又一次握緊了冰冷的手術刀。刀刃反射的寒光掠過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照亮了瞳孔深處那團未曾熄滅的、名為希望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