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的話剛說完,密室裡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凍住了。張顯貴臉上那點殘存的“盼著合作”的笑容,跟被冰水澆了似的,瞬間沒了蹤影。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賬冊,手指捏著紙頁的勁兒越來越大,指腹把泛黃的紙邊都捏得起了皺,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賬本上那些“成都府流民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川東軍存糧僅夠半月”的數字,再配上林宇剛提出的“江南免稅”“二十萬石糧食”,跟一把把小錘子似的,狠狠砸在他心上。
“嘩啦——”他飛快地翻著賬冊,目光掃過“川鹽蘇州被扣”“軍械修補缺鐵”的記錄,眼皮子控製不住地直跳,連鬢角都冒出了汗珠子。他抬起頭,眼神裡全是不敢相信,像是頭一回認識眼前的林宇——這哪兒是“求幫忙”啊,分明是獅子大開口!
好家夥,這胃口也太大了!
張顯貴在心裡嘶吼,心裡頭的驚濤駭浪差點衝垮他的鎮定。開放江南市場還免稅?蘇、鬆、杭、嘉、湖那可是東南的錢袋子,一半被鄭芝龍的人攥著,一半被江南士紳把持著!林宇要免了蜀地特產的稅,不就是把爪子直接伸到彆人地盤上搶錢嗎?他猛地想起去年跟鄭芝龍的衝突——當時戶部想從福建水師的軍餉裡摳出十萬兩補賑災的窟窿,鄭芝龍直接派了三百水師士兵把戶部福建分司給圍了,還放狠話“誰敢動我的錢,我就讓誰沒好果子吃”。要是這次答應林宇,讓蜀地特產免稅進江南,鄭芝龍能善罷甘休才怪!說不定直接派水師把閩江封了,到時候福建的糧食運不進來,福州城裡就得鬨饑荒,他這個“欽差”第一個要被追責!
還有江南士紳,他可是吃過他們的虧——前年他當江南巡鹽禦史的時候,想整頓一下鹽價,結果江南士紳聯名給首輔寫了封“彈劾信”,說他“苛待百姓、擾亂鹽市”,差點把他調去偏遠的雲南當官。要是這次讓蜀地的鹽、錦免稅入市,斷了他們的財路,那些人肯定會聯合起來參他一本,到時候他這個戶部侍郎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更要命的是硝石、硫磺、鉛塊!這些都是造火藥、鑄兵器的要緊東西,朝廷自己都緊著用,去年給平西將軍調五千斤硝石,他跟鄭芝龍磨了半個月的嘴皮子,還答應給水師補兩萬斤糧食,才勉強拿到手。林宇一開口就要五千斤硝磺、三萬斤鉛塊,這是想把西南的軍械庫給填滿啊!他越想越心驚——林宇這哪兒是“效忠朝廷”,分明是借著朝廷的名義,吸福建(說白了就是鄭芝龍這些勢力)的血,來壯大他自己的西南根基!到時候西南兵強馬壯,林宇再不聽朝廷的話,他豈不成了“養虎為患”的罪人?說不定還會被黃道周首輔當成“替罪羊”,推出去平息鄭芝龍和江南士紳的火氣。
可他又沒法發作。林宇剛才那番“為長遠打算”的話還在耳邊響著,尤其是那句“若硬逼出兵,恐生內亂”,跟一把鋒利的劍懸在他頭頂。他想起出發前,首輔黃道周私下拉著他的手叮囑:“顯貴啊,西南是朝廷最後的屏障,林宇不能反,也不能亂!哪怕答應他些條件,也得穩住他!”要是因為他逼得太緊,讓川東軍真因為缺糧少械鬨嘩變,或是流民鬨起來丟了成都,那他這趟差事不僅沒功勞,反而要擔“丟了土地”的罪——彆說升官了,能不能保住現在的職位都難說!他寒窗苦讀三十年,從一個窮秀才熬到戶部侍郎,可不能因為這趟差事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張顯貴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沿摩挲著,指甲蓋都泛了白,連指節都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腦子裡的算盤打得劈啪響:朝廷(他代表的黃道周派係)本來想拿“裂土封王”的空名頭,空手套白狼讓林宇公開站隊,借西南的兵力牽製鄭芝龍,順便把西南劃進自己派係的勢力範圍;可林宇倒好,反過來用“西南穩定”當籌碼,要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哪兒是“合作”,分明是把“虛名換實利”的博弈,變成了“實利換穩定”的對峙!他這趟差事要是辦不好,回去不僅沒法向首輔交差,還得被同僚嘲笑“連個邊陲武將都搞不定”,以後在朝堂上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他偷偷瞥了眼林宇,對方正端著茶盞,看似平靜地吹著浮沫,眼神卻跟盯獵物似的,牢牢鎖著他的反應——那眼神裡沒有絲毫退讓,隻有“你不答應,我就不讓步”的堅定。屏風後的李大人也悄悄探了探頭,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眼神裡滿是“不能答應”的暗示,嘴型無聲地說著“大人,不能鬆口啊,鄭公那邊會怪罪的”。可張顯貴心裡清楚,不能直接拒絕——林宇已經給了台階,接了“太子太保”的虛銜,姿態做足了,他要是硬頂,就是不給林宇麵子,也等於斷了朝廷拉攏西南的路。到時候隆武皇帝怪罪下來,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他,畢竟“穩住西南”是皇帝親自交代的差事。
密室裡靜得能聽到燭火“劈啪”的燃燒聲,張顯貴的臉色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一會兒皺緊眉頭,像是在跟自己吵架;一會兒又鬆開,眼神裡全是糾結。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發出“篤、篤、篤”的單調聲響,像是在給心裡的天平稱重。他想起鄭芝龍的霸道——上次戶部扣了他三成軍餉,他直接派水師把福州糧庫圍了三天,最後還是皇帝出麵調解才完事;想起朝中派係的互相傾軋——去年有個禦史彈劾鄭芝龍“擁兵自重”,第二天就被安了個“通敵”的罪名流放遼東,至今沒了消息;又想起隆武皇帝“務必穩住林宇”的密旨,那語氣裡的急切,他至今還記得,皇帝當時握著他的手說“西南不穩,朕晚上都睡不著覺”。心像被揉成了一團亂麻——答應吧,怕得罪鄭芝龍和江南勢力,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不答應吧,又怕逼反西南,自己擔責任,丟了烏紗帽,甚至連累家人。
要不…先答應一部分?他腦子裡突然冒出個念頭,比如先給十萬石糧食,再象征性給一千斤硝磺?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林宇那麼精明,肯定不會同意“打折扣”,說不定還會覺得他沒誠意,反而把關係鬨僵;而且一旦開了頭,後麵林宇肯定會得寸進尺,每次都用“西南穩定”施壓,到時候更難收場。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天大的決定,胸口都跟著起伏了一下,連後背都滲出了一層薄汗。緩緩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木頭:“林帥…你說的這些難處,本官…都明白。”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賬冊上的數字,像是在確認那些數字不是假的,又像是在給自己找最後的借口,“可你提的這些事…關乎東南好幾個省的生計,還牽扯到軍械、賦稅,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啊。”
他拖長了語調,每個字都咬得極慢,像是在斟酌每一個詞,又像是在給自己找台階:“開放江南市場免稅,得跟戶部、工部商量,還得告知江南的督撫——那些督撫哪個不是老狐狸,沒好處的事他們肯定不答應;調撥糧食、硝磺,更要跟兩廣、湖廣的官員協調…那些人要麼是鄭芝龍的親信,要麼跟江南士紳有關係,協調起來難啊!”說到“協調”這倆字時,他特意加重語氣,眼神裡帶著暗示——這不是他不想幫,是鄭芝龍、江南士紳這些“相關勢力”會阻攔,他也沒辦法,將來朝廷怪罪,也不能全怪他,他已經儘力了。
林宇一聽,立刻放下茶盞,臉上瞬間堆起“理解”的神情,卻又恰到好處地添了幾分“憂慮”,眉頭微微皺起,語氣帶著“實在沒辦法”的緊迫:“大人的難處,我怎麼會不知道?為了國家和百姓,多等幾天也無妨。”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絲“憂心忡忡”,“可大人您想想,蜀地的軍民還在等著啊!現在每天都有流民餓肚子,昨天我去流民棚,看到個三歲的孩子,抱著個空碗哭著要粥喝,他娘隻能抱著他掉眼淚;軍營裡的士兵看著空糧倉唉聲歎氣,有的老兵甚至偷偷抹眼淚——他們不是怕打仗,是怕餓著肚子、拿著破兵器,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彆說護著百姓、守著西南了!”
他往前傾了傾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張顯貴,語氣裡滿是“急切”:“一天沒糧食,軍心就鬆一分;一天沒軍械,邊防就弱一分。萬一韃子趁虛來犯,或是流民因為餓肚子鬨起來…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擔不起‘丟了西南’的罪責啊!到時候辜負了朝廷的重托,負了陛下的聖恩,咱們倆都沒法交代!”
這番話像一把軟刀子,看似在“訴苦”,實則在“施壓”——既點明了“拖延”的風險,又把張顯貴拉進“共同擔責”的圈子裡,讓他沒法輕易推諉。張顯貴心裡“咯噔”一下——林宇這話沒說錯,要是西南真出了亂子,他這個“欽差”肯定跑不了,到時**芝龍和江南士紳說不定還會落井下石,說他“辦事不力”,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他身上。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被削職流放的場景:穿著囚服,戴著枷鎖,在官兵的押送下離開京城,家人哭著送行,同僚們卻躲得遠遠的,沒人敢跟他說話。
燭火在兩人之間搖搖晃晃,把張顯貴糾結的臉、林宇“懇切”的神情,都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影子扭曲晃動,像兩個在暗中較勁的剪影。張顯貴看著林宇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堅定,心裡明白,這場博弈他已經落了下風——林宇精準地掐住了“西南穩定”的命門,也掐住了他“怕擔責、怕丟官、怕連累家人”的軟肋。
他張了張嘴,想再說些“需要時間”的客套話,卻被林宇那副“憂心如焚”的模樣堵得說不出口。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回去後得趕緊給首輔寫信,把林宇的要求和西南的情況說清楚,把所有風險都擺出來,讓首輔拿主意——這燙手的山芋,他可不想自己攥著,萬一燒到自己,就什麼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