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的號角暫時停歇,校場邊緣的傷兵營卻依舊彌漫著與烈日格格不入的沉重氣息。這是一座臨時搭建的木屋,屋頂鋪著茅草,牆壁用黃泥糊實,卻擋不住從縫隙裡鑽進來的熱浪。剛靠近門口,一股濃重的藥味便撲麵而來——那是艾草、當歸與新式止血粉混合的味道,前者帶著草木的苦澀,後者卻泛著淡淡的硫磺氣息,雖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比往日少了幾分刺鼻的腐氣。
門口的木桌上,整齊擺放著幾樣從未見過的物件:巴掌大的陶瓷罐上貼著“止血粉”的紅紙條,罐口蓋著木塞,旁邊疊放著幾卷白色的粗布繃帶,布麵上還印著細密的格子紋路;牆角靠著兩架輕便的木架擔架,擔架的橫杆裹著軟布,底部鋪著厚實的麻布,比舊式的門板擔架輕便了不止一半。幾個年輕的醫官正圍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將止血粉分裝到小紙包裡,動作熟練而專注。
林宇卸下沉重的鎧甲,隻穿一身素色便服,帶著戚少泉、陳守備等幾位將領,緩步走進傷兵營。木屋內部光線昏暗,隻有幾扇小窗透進零星的陽光,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藥粉顆粒。十幾張簡陋的木床沿著牆壁擺放,床上躺著或坐著重傷的士卒,與往日不同的是,此刻每個傷員床頭都放著一個小小的陶瓷罐——正是門口那批新式止血粉,有的罐口還敞開著,露出裡麵灰白色的粉末。
“大帥來了!”守在門口的醫官輕聲提醒,原本低聲交談的傷兵們立刻安靜下來,紛紛看向門口,眼神裡帶著幾分敬畏與感激。一位腿上纏著繃帶的士卒,還下意識地摸了摸床頭的止血粉罐,像是在確認這救命的東西是否還在。
林宇微微點頭示意,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傷員。他走到一張靠近窗口的木床前,床上躺著一位失去左臂的老兵——空蕩蕩的左袖管被整齊地挽起,傷口處纏著新換的白色繃帶,繃帶邊緣用細麻繩輕輕係住,比舊式的布條包紮得更緊實,也更規整,上麵還滲著淡淡的藥漬,隱約能聞到止血粉的氣息。老兵聽到腳步聲,掙紮著想要坐起,旁邊床的病友連忙伸手攙扶,他卻擺了擺手,咬著牙撐著身子,後背剛靠上床頭,便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王老哥,躺著說話,不必多禮。”林宇快步上前,輕輕按住老兵的肩膀,掌心能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那是舊傷未愈的疼痛,也是強行支撐的虛弱。
這位老兵名叫王滿倉,是川東軍的老卒,在白帝城之戰中失去了左臂,輾轉養傷至今。他看著林宇,渾濁的眼中慢慢泛起淚光,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大…大帥…您日理萬機,還來看俺們這些廢人…俺們現在有這好藥,有這軟和的繃帶,比以前舒坦多了…”他說著,抬手碰了碰床頭的止血粉罐,“上次換藥,醫官撒了這粉,傷口沒那麼疼了,也不化膿了,要是早有這東西…”
“胡說什麼!”林宇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嚴肅,卻又藏著溫柔,“你們為家國流血負傷,是川東軍的功臣,本帥來看你們,是應該的。這些東西,本就該是你們應得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站著的戚少泉等人,聲音放緩,“今日帶諸位將軍來,也是想讓他們聽聽你們的心裡話,看看這些新東西,到底有沒有用。”
王滿倉聽懂了林宇的意思,他喘了口氣,眼神轉向木屋外——那裡隱約傳來新軍操練的口號聲,“一二一”的節奏清晰而有力,與傷兵營的沉寂形成鮮明對比。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悠遠,像是回到了幾年前的白帝城戰場。
“當年…白帝城那一戰,俺帶的那一哨兄弟,共三十五人…”王滿倉的聲音帶著哽咽,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撕扯心底的傷疤,“那天雨下得大,清軍的箭跟不要錢似的往咱們陣裡射,兄弟們中了箭,隻能用破布條胡亂裹著傷口,有的布條都發臭了,還得接著用…有個兄弟箭傷化膿,疼得滿地打滾,俺們隻能用燒紅的鐵條燙傷口,他疼得昏過去三次,最後還是沒挺過來…”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殘缺的右臂微微顫抖,目光落在床頭的止血粉罐上,聲音裡滿是惋惜:“後來清軍衝鋒,俺們拚到最後,隻剩下七個人。有個十七歲的小兄弟,叫小石頭,肚子被刀劃開了,腸子都流了出來,俺想給他裹傷口,可手裡隻有一塊破布,他拉著俺的手說,‘王大哥,彆管俺了,你們快跑’…要是…要是那時候有現在的止血粉,撒上就能止血;要是有門口那樣的輕便擔架,能把他快點抬下去;要是有醫官現在的包紮法子,說不定…說不定他還能活著見著爹娘…”
王滿倉猛地咳嗽起來,殘缺的身體劇烈抖動,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醫官連忙上前,從床頭拿起止血粉罐,倒出一點粉末在手心,又取過乾淨的繃帶,準備給老兵檢查傷口。林宇下意識地退後一步,給醫官讓出位置,目光卻緊緊盯著那罐止血粉——這是格物院新研製的配方,加入了硫磺和草木灰,止血效果比傳統草藥好上三倍,可在老兵的講述裡,它卻成了能換回生命的“寶貝”。
王滿倉喝了兩口溫水,漸漸平複下來,卻依舊固執地接著說:“俺們這些人,斷了胳膊斷了腿,早就不在乎自己怎麼樣了…可俺們看著外麵那些新來的兄弟,看著他們有新的火銃,有新的操典,還有這能救命的止血粉、輕便擔架…俺就想跟他們說一句,練…好好練!把本事練紮實了,把那些新法子學到手,將來上了戰場,不僅能多殺敵人,還能少死些兄弟…值啊!真的值啊!”
最後幾個字,王滿倉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裡滿是期盼與懇求。木屋內部瞬間陷入壓抑的沉寂,隻有幾位傷兵的啜泣聲隱約傳來。有個斷了腿的年輕士卒,伸手摸了摸床邊的輕便擔架,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還有個老兵,拿起床頭的止血粉罐,輕輕摩挲著罐身,嘴裡念叨著“要是早有這東西,老張他們就不會死了”。
戚少泉站在一旁,臉色變得極其複雜。他看著王滿倉空蕩蕩的左袖管,看著床頭那罐灰白色的止血粉,再想起自己之前對新軍操典的抵觸,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悶又疼。他想起剛才在傷兵營門口看到的——醫官用新繃帶給傷員包紮時,動作又快又規整;新兵們練習抬擔架時,兩人一組,腳步穩而快,比以前四個人抬門板擔架省力多了。這些在他之前看來“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此刻在老兵的講述中,竟成了能救命的“大用場”。
陳守備的目光落在了牆角的輕便擔架上,他想起自己當年帶兵打仗時,多少傷員因為抬運不及時,死在了撤退的路上。他下意識地走上前,用手指敲了敲擔架的橫杆,軟布包裹的觸感傳來,比冰冷的木頭舒服多了。“這擔架…確實比以前的好。”他低聲說,語氣裡沒了之前的不屑,多了幾分認可。
林宇默默拍了拍王滿倉的肩膀,沒有多言。他的眼神沉痛,卻又帶著堅定——那眼神裡,有對犧牲將士的緬懷,有對傷兵的愧疚,更有將新法推行到底的決心。這眼神,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量,深深印在了每一位將領的心裡。
離開傷兵營時,外麵的陽光依舊熾熱,新軍的操練聲也愈發響亮。戚少泉看著那些在烈日下認真訓練的新兵,又回頭看了看傷兵營門口擺放的止血粉和輕便擔架,突然開口對林宇說:“大帥,末將之前糊塗,隻想著祖宗戰法,卻忘了打仗的根本是讓兄弟們活著。從今往後,末將必全力支持新軍操典,不僅要練隊列、練火銃,還要讓弟兄們學好這些救護法子!”
林宇看著他,點了點頭。他知道,傷兵營的這一趟,比任何辯論都更能說服這些老將領——因為老兵們的血淚,和這些實實在在的新式裝備,共同證明了“新法”不是空談,而是能讓士兵們更好地殺敵、更好地活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