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門白帝城下的回水灣，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福建水師的主力艦隊在此錨泊，數十艘高大的福船、廣船如同巨型礁石，在江麵上投下龐大的陰影。連續數日的嚴密巡邏毫無收獲，水兵們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甲板上隻有零星的哨兵在打盹，船艙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連錨地外圍的哨船都懶得頻繁巡視，隻偶爾用燈籠在江麵晃兩下，應付差事。
江風悄然轉向，從上遊吹向下遊，帶著一絲涼意掠過水麵。隱蔽在上遊數裡處的支流裡，趙破虜手持望遠鏡，緊盯著遠處錨地的燈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鏡片裡的光點明明滅滅，他卻覺得每一點光亮都像敵人嘲諷的眼睛——這些日子，弟兄們頂著寒風在礁石縫裡潛伏，好幾次差點被巡邏隊發現，若不是靠著老舵手熟悉水情，恐怕早已暴露。他深吸一口氣，鼻腔裡滿是江風裹挾的濕冷氣息，心裡卻像壓著塊巨石：這火攻計劃賭的是天時地利，更是數百弟兄的性命，容不得半點差錯。
身旁，數十艘火船早已準備就緒，船身被油脂浸透的乾柴堆得滿滿當當，硝石、硫磺分裝在陶罐中，整齊地碼在船艙裡。每艘火船的船尾都係著一艘小舢板，那是敢死隊員點燃火船後的唯一逃生希望。趙破虜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站立的敢死隊員，他們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卻個個眼神堅定。他心裡一陣發酸：這些弟兄，有的是家裡的獨子，有的剛娶了媳婦，可現在，他們要駕著烈火衝向敵陣，能活著回來的，又有幾個？他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冷靜——此刻容不得兒女情長，隻有打贏這仗，才能讓更多蜀人活下去。
“將軍，風向正好，水流也順！”身旁的親兵低聲稟報，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
趙破虜緩緩放下望遠鏡，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鏡筒邊緣的紋路。他知道，最佳時機已到，可開口的瞬間，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了。他看著敢死隊員們默默檢查裝備的身影，腦海裡閃過他們出發前與家人告彆的場景——有的偷偷塞給同伴一封家書，有的反複叮囑弟兄們若自己犧牲，要幫著照顧年邁的父母。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抬手拔出腰間佩劍，劍尖指向錨地方向，聲音沙啞卻堅定：“點火！出發！”
隨著一聲令下，敢死隊員們迅速登上火船，點燃了船艙裡的引火物。火光瞬間竄起，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龐。他們奮力將火船推向主航道，隨後敏捷地跳上小舢板，拚命向岸邊劃去。趙破虜站在岸邊，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些遠去的火船，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他看到一艘火船的小舢板剛劃出去不遠，就被湍急的水流打翻，兩名隊員在江水中掙紮了幾下，便消失在黑暗裡。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接下來還會有更多弟兄倒下，但他不能退，也退不起。
數十艘火船被輕微的鐵索相連，如同一條燃燒的巨龍，借著風勢與湍急的水流，無聲而迅猛地朝著下遊的水師錨地衝去。火焰在江風的裹挾下越燒越旺，映紅了半邊江麵，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趙破虜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火光，心裡既期待又恐懼——期待火船能順利撞上敵艦，恐懼計劃出現意外，讓弟兄們的犧牲白費。他在心裡一遍遍地祈禱，祈禱江風不要變向，祈禱水流能再快一些，祈禱那些還在江水中掙紮的弟兄能被救起。
“快看！那是什麼？”錨地外圍，一艘哨船上的哨兵終於發現了異常，驚恐的叫喊聲劃破了深夜的寧靜。他舉起燈籠，赫然看到江麵上那片洶湧而來的火光，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火船！快鳴鑼示警！”
銅鑼聲急促地響起，在江麵上回蕩。趙破虜聽到那鑼聲，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敵人發現得太晚了！可緊接著，他又緊張起來，目光緊緊盯著火船與敵艦的距離。當第一艘火船“砰”的一聲撞上福船側舷時，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臉上露出一絲激動的神色。可看到燃燒的乾柴散落，火星濺到船帆上，帆布“轟”的一聲燃起大火時，他又想起了那些駕著火船衝鋒的弟兄，心裡一陣刺痛——這熊熊烈火，是弟兄們用生命點燃的。
“救火！快救火！”福建水師提督張承業從睡夢中驚醒，衝到甲板上，看到眼前的景象，瞬間臉色慘白。他拔出佩劍，瘋狂地揮舞著，“起錨！轉舵！快離開這裡！”
可混亂早已蔓延。被火船引燃的戰船迅速爆燃，火焰借著江風，從一艘船蔓延到另一艘船。裝滿彈藥的船艙被烈火引爆，“轟隆”一聲巨響，船體被炸得四分五裂，木屑與殘肢飛濺到空中，又重重砸落江麵。江水中，落水的水兵在火海裡掙紮，淒厲的慘叫聲、木材斷裂的“嘎吱”聲、彈藥爆炸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地獄般的圖景。趙破虜站在支流岸邊，聽著那些慘叫聲，心裡卻沒有絲毫憐憫——福建水師封鎖峽江，導致蜀地百姓斷糧，無數人死於饑餓，這些慘叫，不過是他們應得的報應。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犧牲的弟兄，心裡五味雜陳：這場勝利，來得太沉重了。
試圖起錨逃離的戰船在擁擠的錨地中相互碰撞，有的船舵被燒毀，隻能在原地打轉；有的船錨被火烤得變形，根本無法收起。江麵被火光映得通紅，連夔門的峭壁都仿佛在燃燒，空氣中彌漫著濃煙與血腥氣，令人窒息。趙破虜知道，發起總攻的時機到了。他轉身登上等候在岸邊的川蛟艇，對身旁的親兵說道：“通知下去，所有川蛟艇跟我衝！記住，優先攻擊那些試圖組織反擊的敵船，不要戀戰，擴大戰果就好！”說這話時，他心裡清楚，接下來的戰鬥同樣凶險，川蛟艇體型小，防禦薄弱，一旦被敵艦的火炮擊中，後果不堪設想。可他沒有退路，隻有乘勝追擊，才能徹底打通峽江航道。
就在福建水師陷入一片混亂、全力救火之際，黑暗的側翼支流裡，趙破虜親率所有川蛟艇悄然駛出。數十艘川蛟艇如同幽靈，在火光的掩護下，迅速逼近那些試圖脫離火場的敵船。“放火箭！扔炸藥！”趙破虜一聲令下，川蛟艇上的水兵紛紛點燃火箭，密集的火箭如同流星，射向混亂中的敵艦，瞬間又引燃了數艘戰船的帆布。他站在川蛟艇的船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戰場，尋找著敵軍的指揮艦。當看到一艘掛著提督旗幟的戰船試圖突圍時，他立刻下令：“跟我來，撞沉那艘船！”
對於那些即將駛出火海、試圖組織反擊的戰船，川蛟艇直接發起接舷戰。水兵們甩出鉤鎖，敏捷地躍上敵船甲板，手中的長刀與敵兵展開廝殺。甲板上刀光劍影，鮮血飛濺，原本就混亂的敵船更是雪上加霜，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抵抗。趙破虜親自登上一艘敵船，手中的長刀劈開一名敵兵的胸膛，鮮血濺到他的臉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目光堅定——他要讓福建水師知道，川江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撒野的地方，蜀人的血性，絕不會被輕易磨滅。
與此同時，夔門兩岸的高地上，陳平率領的步兵部隊也展開行動。他們不斷發射信號火箭，紅色的火光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為川蛟艇指示目標；輕型火炮每隔一段時間便發出一聲轟鳴，炮彈精準地落在那些試圖靠近岸邊避火的敵船上，將其逼回火海，進一步加劇了福建水師的恐慌。趙破虜看到岸邊的信號火箭，心裡湧起一股暖流——有陳平的部隊助攻，這場仗打贏的把握又大了幾分。他轉頭看向身邊奮勇殺敵的弟兄們，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帶著儘可能多的弟兄活著回去，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
大火整整燒了半夜。當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夔門回水灣的錨地早已一片狼藉。濃煙蔽日，將朝陽都染成了暗紅色。江麵上漂浮著戰船的殘骸、燒焦的木材和冰冷的屍體，江水被鮮血與油汙染成渾濁的暗紅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超過三分之一的福建戰艦被焚毀，另有十餘艘戰船遭到重創，失去了航行能力，水兵傷亡人數更是難以計數。趙破虜站在川蛟艇的船頭，看著眼前的慘狀，心裡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無儘的沉重。他知道，這場勝利是用無數生命換來的，每一具屍體，都可能是某個家庭的頂梁柱，每一艘沉船，都凝聚著無數人的心血。
殘餘的福建水師艦隻如同驚弓之鳥，不敢有絲毫停留，紛紛升起殘破的船帆，驚慌失措地向下遊撤退。看著敵艦遠去的背影，趙破虜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瞬間垮了下來，他扶著船舷，大口地喘著氣。剛才戰鬥時的亢奮褪去，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抬手抹去臉上的血漬，指尖觸到皮膚時，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場仗終於打贏了，弟兄們的犧牲沒有白費。他轉頭對身旁的親兵下令道：“立刻清掃戰場，救助落水的弟兄們！哪怕隻有一絲希望，也不能放棄！”
水兵們迅速行動起來，小船在江麵上穿梭，打撈著幸存的同伴。趙破虜站在船頭，目光掃過江麵，每當看到有弟兄被救起，他心裡就會湧起一絲慰藉；可當看到浮在江麵上的屍體時，他又會忍不住心痛。他想起出發前，林宇對他說的話：“趙將軍，此戰關乎蜀地存亡，拜托了。”現在，他沒有辜負林宇的信任，沒有辜負蜀地百姓的期望，可代價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