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秋雨已經下了三天三夜,將通往滇黔的古老驛道泡得稀爛。路麵上的泥濘深及腳踝,騾馬走過,留下一個個深陷的蹄印,轉瞬又被雨水填滿。兩側的山巒被濃重的瘴氣籠罩,灰白色的霧氣在山穀間彌漫、遊走,像一張無形的網,遮蔽了陽光,也模糊了前路。空氣中混雜著潮濕的泥土味、腐葉的黴味,還有山間特有的陰冷氣息,吸進肺裡,帶著刺骨的寒意。
一支打著“川西馬幫”旗號的隊伍,正艱難地行走在這條險峻的羊腸小道上。隊伍由二十多匹騾馬和二十三名隊員組成,騾馬們低著頭,喘著粗氣,鼻孔裡噴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瞬間消散,它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每一步都顯得異常吃力。與尋常馬幫不同,騾馬背上馱著的並非傳統的茶葉、鹽巴,而是用油布層層嚴密包裹的貨物——裡麵是沉甸甸的鐵錠、用於製造火藥的硫磺,還有幾小袋用絲綢小心包裹的稻麥良種,每一粒都無比珍貴,是蜀地未來糧食自給的希望。
帶隊的是“暗堂”資深乾員,代號“山魈”。他年約四十,臉上塗著一層深褐色的防蟲藥泥,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兩側雲霧繚繞、危機四伏的山林。他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粗布短褂,腰間彆著一把彎刀和幾支淬了毒的弩箭,腳下的草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卻依舊走得穩當。這條重新打通的“鹽鐵棉糧之道”,是林宇下令開辟的陸路生命線,連接著蜀地與滇黔土司,沿途不僅有惡劣的自然環境,還可能遇到土匪、敵對勢力的探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容不得半點疏忽。
“頭兒,前麵‘一線天’峽口,水勢太猛,棧道塌了半邊!”一名探路的夥計渾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氣喘籲籲地從前麵跑回來,聲音帶著幾分慌亂。他剛說完,一陣急促的水流聲從前方傳來,夾雜著山石滾落的“轟隆”聲,在山穀中回蕩。
“山魈”的臉色瞬間一沉。“一線天”是這段驛道的必經之路,峽口狹窄,兩側是陡峭的懸崖,中間隻有一條木質棧道懸空搭建,下麵是湍急的河流。如今棧道塌了半邊,無疑給本就艱難的行程又添了一道生死難關。
他快步走到隊伍前方,果然看到前方峽口處,原本就簡陋的木質棧道,靠近懸崖內側的一半已經斷裂,木板墜入河中,隻剩下外側的幾根橫梁和零散的木板,在湍急的水流衝擊下微微搖晃,看起來隨時可能徹底坍塌。河水因連日暴雨而暴漲,泛黃的水流裹挾著樹枝、石塊,奔騰而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讓人望而生畏。
“卸貨!”“山魈”沒有絲毫猶豫,聲音沉穩有力,壓過了水流的轟鳴,“所有人分成兩組,一組人背物資,從殘存的棧道慢慢走過去;另一組負責騾馬,用繩索將牲口和空馱子吊過懸崖!動作快!時間拖得越久,暴露的風險越大,棧道也可能徹底塌掉!”
隊員們早已習慣了聽從命令,立刻行動起來。他們迅速解開騾馬身上的馱繩,將用油布包裹的物資一件件卸下。鐵錠沉重,每包足有三十多斤,隊員們咬著牙,將物資扛在肩上,肩膀被壓得微微顫抖,卻沒人抱怨。負責吊騾馬的隊員則找來最粗的繩索,一端牢牢係在懸崖頂端的大樹上,另一端綁上結實的木架,做成簡易的吊具。
雨水冰冷,順著隊員們的臉頰滑落,混著汗水,模糊了視線。他們踩著濕滑的棧道木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棧道僅存的木板狹窄,下麵是萬丈深淵,湍急的河水在腳下咆哮,讓人頭暈目眩。一名年輕的隊員,代號“小石子”,第一次走這樣的險路,懷裡抱著一包稻麥良種,緊張得手心冒汗。走到棧道中間時,他腳下一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連人帶包朝著深淵墜去。
“小心!”旁邊的隊員“老樹根”眼疾手快,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小石子”的背帶。“小石子”懸在半空,身體隨著繩索搖晃,懷裡的良種包險些脫手。“老樹根”則被巨大的拉力帶得向前傾,半個身子探出棧道,腳下的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
“快!拉他們上來!”“山魈”見狀,立刻大喊,衝上前去,死死抓住“老樹根”的腰帶。其他隊員也紛紛趕來,有的拉繩索,有的扶著兩人的身體,眾人齊心協力,使出渾身力氣,終於將“小石子”和“老樹根”拉回棧道。兩人癱倒在泥濘中,臉色蒼白,大口喘著粗氣,半天說不出話,隻有劇烈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在峽穀中回蕩。“小石子”緊緊抱著良種包,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愧疚地說:“對不起,頭兒,差點弄壞了種子……”
“山魈”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沒事就好,物資重要,人更重要。歇口氣,繼續走。”
就這樣,隊員們用身體組成人鏈,踩著濕滑的岩石,將沉重的物資一寸寸傳遞過險灘;負責吊騾馬的隊員則冒著被水流衝走的風險,在懸崖邊來回忙碌,將一匹匹騾馬和空馱子安全吊過峽穀。雨水越下越大,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直到夜幕降臨,他們才終於有驚無險地穿過了“一線天”這最危險的路段。
當隊伍抵達與滇黔土司約定的交接地點——一處隱蔽的山間驛站時,已是深夜。驛站裡,土司派來的代表早已等候在那裡,看到“山魈”一行人渾身是泥、疲憊不堪的模樣,眼中露出了敬佩之色。交接過程簡單而迅速,“山魈”將帶來的鐵錠、硫磺和良種交給土司代表,換回了幾車能夠救命的糧食和些許用於製造武器的礦石。
清點人數時,“山魈”才發現,隊伍裡少了一個人——在通過“一線天”時,一名負責殿後的隊員,因為棧道突然坍塌,失足墜入了湍急的河流,再也沒能上來。還有三名隊員在途中被滾落的山石砸傷,手臂和腿部纏著厚厚的繃帶,滲出的血跡早已被雨水衝刷乾淨,隻留下深色的印記。
驛站的篝火旁,隊員們圍坐在一起,沉默地吃著乾糧。沒有人說話,空氣中彌漫著悲傷與疲憊,卻沒有一絲抱怨。“山魈”看著眼前這些滿身傷痕卻依舊眼神堅定的隊員,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一路的犧牲與艱辛,隻是開辟“鹽鐵棉糧之道”的開始,未來還會有更多的險路要走,更多的困難要克服。但他也堅信,隻要他們堅持下去,像這樣一點點地運送物資、積累力量,星星點點的“火種”終將彙聚成燎原之勢,打破鄭芝龍的經濟封鎖,為蜀地帶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