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蜀地內部,一場沒有硝煙卻關乎生死的“戰爭”,正在市井煙火與軍營匠坊間緊鑼密鼓地進行。當外線馬幫在驛道上與風雨、懸崖死磕時,成都城內的官民、軍民,正用最樸素的方式,編織起一張對抗封鎖的“無形之網”——沒有呐喊,沒有衝鋒,卻處處透著“共渡難關”的執拗與堅韌。
成都的商業街,曾是蜀地最熱鬨的所在。往日裡,售賣蘇杭綢緞的店鋪掛滿綾羅,閩粵珍玩店的櫥窗裡擺著珍珠瑪瑙,夥計們吆喝聲此起彼伏,往來行人摩肩接踵。如今卻換了一副模樣:十家店鋪裡倒有七家貼著“暫停營業”的黃紙告示,門板上的木紋積了薄塵,偶爾有風吹過,空蕩蕩的店鋪裡傳來“哐當”的回響,透著幾分蕭索。
“海路斷了,貨進不來,總不能空著鋪子騙人。”一家綢緞鋪的老板坐在門檻上,一邊用布巾擦拭著招牌上的“雲錦”二字,一邊歎著氣。他身後的貨架上,隻剩下幾匹本地織造的粗布,顏色單調,卻疊得整整齊齊——那是留給自家和鄰裡應急用的。
與冷清店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街角官府設立的“平價布帛糧鹽公售處”。每個公售處前都排著蜿蜒的長隊,從街頭延伸到巷尾,百姓們手裡攥著“蜀錦券”,安靜地等候著,偶爾低聲交談幾句,卻沒有一絲混亂。
“蜀錦券”是蜀地在封鎖下推出的“硬通貨”,以蜀地每年的錦緞織造產能為抵押,雖不能像往日的白銀那樣隨意兌換珍奇貨物,卻能穩穩當當地換到糧食、布帛、鹽巴這些“活命物資”。隻是百姓們都敏銳地察覺到,能兌換的物品種類少了太多——往日裡孩子愛吃的閩粵飴糖、婦人愛穿的蘇杭絲綢、老人愛喝的江南茶葉,如今都成了“稀罕物”,隻有造船工匠、軍工鐵匠和前線士兵,才能憑“特供票”每月領到一小份,成了人人羨慕的“福利”。
隊伍中段,一個瘦小的孩子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襖,小手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角,仰著凍得通紅的小臉,聲音帶著幾分委屈的軟糯:“娘,上次阿爹從城裡回來,給我買的飴糖,甜甜的,粘粘的,我還想吃……”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裡麵映著公售處窗口隱約可見的雜糧袋子,卻滿是對零食的渴望。
婦人蹲下身,用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摸了摸孩子的頭,指尖劃過孩子臉頰上的凍瘡,語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乖囡,現在飴糖要從很遠的地方運過來,路上難走得很,咱們先省著點,好不好?”她從懷裡掏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雜糧餅,掰了一半遞給孩子,“你看,這個餅子也很香,等你阿爹多織半匹布,換了工分,娘就去問公售處的李大叔,要是有飴糖,一定給你買一大塊,讓你吃個夠。”
她身上的青布褂子,袖口和肘部都打著整齊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像機器縫的,一看就是反複拆補過的,卻漿洗得乾乾淨淨,連一點汙漬都沒有。孩子咬了一口餅子,雖然沒有飴糖甜,卻也吃得很香,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剩下的餅子遞回給母親:“娘也吃,我不餓了,等打跑了‘攔路虎’,再吃飴糖。”
這樣的場景,在成都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百姓們或許說不出“經濟封鎖”“供應鏈斷裂”這些大道理,卻用最樸素的行動詮釋著“共渡難關”——住在城西的張婆婆,把自己攢了半輩子的三匹綢緞捐給了官府,說“給工匠們做護腰,打鐵時能暖和點”;開雜貨鋪的王掌櫃,主動把自家的後院騰出來,改造成臨時倉庫,存放從滇黔運來的糧食,分文不取,還每天帶著夥計幫忙晾曬受潮的玉米;就連街邊的乞丐,也不再四處乞討,而是幫公售處搬運貨物,換一口吃的,說“不能白占著蜀地的糧食”。
成都城外的軍營裡,變化比街頭更明顯。往日裡,士兵們的夥食雖不算豐盛,卻能保證早晚各有一碗雜糧粥,中午有糙米飯配炒青菜,每隔三天還能吃到一頓摻了肉末的“葷菜”,足以支撐高強度的訓練。如今卻肉眼可見地“縮水”——早飯是清可見底的雜糧粥,配著一碟黑乎乎的鹹菜;午飯和晚飯是糙米飯加煮蘿卜,偶爾能見到幾片肥肉,就算是“改善夥食”,能讓整個營區都熱鬨半天。
但營地裡聽不到一句抱怨。開飯時,老兵們總是第一個拿起碗筷,默默地把碗裡的飯扒得乾乾淨淨,連粘在碗邊的米粒都要用筷子刮下來吃掉,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糙米飯,而是山珍海味。年輕士兵們看著老兵的樣子,也跟著學,久而久之,“光盤”成了軍營裡不成文的規矩。
“糧食是馬幫兄弟用命從山裡運回來的,一粒都不能浪費。”老兵趙大柱一邊舔著碗底,一邊對身邊的新兵說。他臉上布滿風霜,左手缺了兩根手指——那是早年對抗土匪時留下的傷,此刻卻靈活地用筷子夾起最後一粒米,“咱們多省一口,前線就能多一份糧草,造船工匠就能多一份口糧,‘破浪號’就能早一天造好,到時候彆說吃葷菜,就算是江南的螃蟹,咱們也能吃到!”
休息時,老兵們還自發組織起“拾荒隊”,拿著麻袋在營地裡四處轉悠,搜羅廢棄的金屬邊角料——訓練時損壞的兵器碎片、磨壞的馬蹄鐵、生鏽的鐵鍋碎片,甚至連馬廄裡掉落的鐵釘,都被他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分門彆類地打包好。每隔兩天,就有人背著沉甸甸的麻袋,送到城裡的匠作坊去。
“這些鐵屑看著沒用,攢多了就能熔成鐵塊,給‘破浪號’多打一顆鉚釘,多造一個螺栓。”趙大柱一邊把一塊生鏽的鐵片塞進麻袋,一邊給新兵演示如何分辨“能用的鐵”,“你看,這種鐵皮雖然薄,但裡麵沒有沙子,熔了之後能做船板的釘子;這種馬蹄鐵,鋼含量高,能做火炮的零件……咱們多省一分,工匠們就能少費一分力,這封鎖就能早一天打破。”
新兵們聽得認真,跟著老兵們在營地裡仔細搜尋,連草叢裡一小塊嵌著泥土的鐵皮都不放過。夕陽下,一群穿著粗布軍裝的士兵,彎腰在營地裡撿著廢品,身影被拉得很長,卻透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這力量,比刀槍更鋒利,比火炮更堅韌。
夜幕降臨,成都的匠坊區卻比白天更熱鬨。與其他地方早早熄燈不同,這裡的燈火從黃昏一直亮到深夜,卻透著一股“精打細算”的克製——葉夢珠早就下了令,非核心工序一律熄滅燈火,隻給鐵器鍛造、零件研磨、船板拚接這三類關鍵崗位留著油燈和炭火,把有限的油脂和木炭都用在“刀刃”上。
遠遠望去,匠坊區的燈火稀稀拉拉,像黑夜裡的星星,卻每一盞都透著“不破封鎖不罷休”的決絕。鐵匠鋪裡,六個鐵匠光著膀子,露出結實的臂膀,手裡揮舞著十幾斤重的大錘,對著燒得通紅的鐵塊“叮叮當當”地砸著。火花四濺,映亮了他們滿是汗水的臉龐,也照亮了牆上掛著的“破浪號”鉚釘圖紙——圖紙上,每個鉚釘的尺寸、厚度都標得清清楚楚,容不得半點差錯。
“再加把勁!這顆鉚釘要給船底用,必須砸得結結實實!”鐵匠頭劉師傅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掄起大錘,重重砸在鐵塊上,火星濺了他一臉,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的手掌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虎口處還纏著紗布——昨天砸鉚釘時不小心被錘子震裂了,卻隻簡單包紮了一下,就繼續乾活。
隔壁的木工坊裡,光線更暗,隻有一盞油燈掛在房梁上,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工作台上的船板。五個木匠圍著一塊楠木板,手裡拿著刻刀,小心翼翼地打磨著板邊的接口。“這是船舷的關鍵部位,必須嚴絲合縫,不然海水會滲進來。”老木匠周師傅眯著眼睛,用手指反複摩挲著木板的邊緣,哪怕摸到一點毛刺,都要立刻用刻刀削掉,“咱們多花點心思,水手們在海上就少一分危險。”
在匠坊的角落裡,幾個年輕工匠正圍著一堆從滇黔運來的鐵礦石,低聲討論著。“這種礦石含鐵量高,但雜質也多,得用‘雙層熔爐’才能煉出好鐵。”一個戴眼鏡的工匠指著礦石上的紋路說,手裡還拿著一張畫滿公式的紙——那是他根據林宇提出的“熱傳導原理”,自己琢磨出的熔爐改進方案。旁邊的工匠們聽得認真,時不時提出自己的想法,油燈的光映在他們年輕的臉上,滿是對技術突破的渴望。
整個匠坊區,敲打聲、研磨聲、討論聲交織在一起,在寂靜的夜裡彙成一曲特殊的“抗封鎖之歌”。沒人喊累,沒人抱怨——三十歲的鐵匠王二,為了趕製鉚釘,已經半個月沒回家,吃住都在鐵匠鋪,睡覺時就趴在工作台上,懷裡還抱著沒完工的鐵坯;二十歲的木匠小吳,手指被刻刀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直流,他隻用布條纏了一下,就繼續乾活,說“這點小傷,比馬幫兄弟掉下山崖差遠了”;六十歲的老工匠孫師傅,把自己珍藏了一輩子的“百煉鋼”工具拿出來,分給年輕工匠用,說“我老了,乾不動了,這些工具留給你們,早點造出‘破浪號’,比什麼都強”。
從街頭百姓省下的一塊飴糖、一件舊衣,到軍營士兵珍惜的一粒米飯、一塊鐵屑,再到匠坊工匠打磨的一顆鉚釘、一塊船板,蜀地的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參與著這場無聲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