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鐵鋪,張老板正在爐膛裡燒著通紅的鐵塊。“聽說了?”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你小子,比你爹當年還能折騰。”
林夏把劍坯放在鐵砧上,拿起錘子:“張叔,幫我開刃吧。”
“不急。”張老板往爐膛裡添了塊煤,“等沈公子回來,讓他親自開。”
林夏看著跳躍的火苗,突然笑了。他想,沈公子一定會回來的,等春天來了,運河裡的冰化了,載著他的船就會順著河水,慢慢靠近徐州城的碼頭。
到那時,他要把這把劍,親手交到沈知言手裡。還要告訴他,徐州城的人,都在等著他呢。
驚蟄那天,徐州城落了場桃花雪。林夏蹲在鐵鋪門口磨鑿子,看見王婆子挎著竹籃從巷口走過,籃裡的薺菜綠得冒油。
“小林,給。”王婆子塞給他一把嫩薺菜,“晚上讓客棧老板娘給你做薺菜團子吃,敗敗火。”
林夏剛要道謝,就見張老板從外麵跑進來,臉凍得通紅:“出事了!王知府被摘頂戴了!”
鐵鋪裡正在拉風箱的小夥計手一抖,風箱杆“哐當”撞在鐵砧上。“真的假的?”小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叫狗剩,爹娘去年在運河沉船事故裡沒了,張老板收留了他。
“還有假?”張老板往爐膛裡啐了口唾沫,火星子濺起來,“聽說巡撫大人在沈案卷宗裡查出王知府貪墨河工款的證據,連夜就把人拿下了!”
林夏手裡的鑿子“當啷”掉在地上。他想起王知府那張總是油光鋥亮的臉,突然覺得解氣。
“沈公子那邊呢?”林夏撿起鑿子,手心有些發燙。
“聽說沈大人已經放出來了,”張老板搓著手,眼睛發亮,“沈公子估計這幾日就到徐州!”
狗剩蹦起來:“太好了!林哥,咱們是不是該去碼頭接沈公子?”
林夏咧開嘴笑,露出兩排白牙:“對,得把那把劍擦亮了。”
他轉身衝進鍛打間,將那柄镔鐵劍坯取出來。劍坯已經開了刃,在晨光裡泛著冷冽的光。他用細砂紙一遍遍打磨,直到劍身映出自己的影子,才用紅綢子仔細纏好。
第二天一早,林夏揣著劍去了運河碼頭。春汛剛過,河水漲得滿滿的,載著糧食的漕船一艘接一艘駛過,船工的號子聲震得岸邊的柳樹都在晃。他找了塊青石坐下,看著往來的客商,心裡像揣了隻兔子。
“小林?”
林夏猛地回頭,看見沈知言站在不遠處,穿著件藏青布袍,比去年清瘦了些,眼睛卻亮得很。
“沈公子!”林夏慌忙站起來,紅綢子沒係緊,劍“啪”地掉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地去撿,臉漲得通紅。
沈知言笑著走過來,彎腰拾起劍:“這劍……是你打的?”
“嗯。”林夏撓撓頭,“本想等您回來開刃,張叔說我手藝不到家,他幫著開了。”
沈知言拔出劍,寒光閃過,映得他眼底都是笑意:“好劍。比我在南京見過的那些名家打造的還好。”他把劍插回鞘,“走,去鐵鋪看看。”
路過王婆子的攤子時,那婦人老遠就喊:“沈公子回來啦!”她往沈知言手裡塞了個柿餅,“嘗嘗,今年新做的。”
沈知言咬了口柿餅,甜香漫開來:“王婆,您的手藝又精進了。”
“那是,”王婆子笑得眼睛眯成條縫,“小林天天幫我劈柴,我能不給他留最好的?”
林夏在一旁聽著,耳朵紅得像廟裡的關公。
到了鐵鋪,張老板非要拉著沈知言喝酒。幾杯米酒下肚,張老板的話就多了起來:“沈公子,您是不知道,去年您走後,小林這孩子遭了多少罪。有人說他是奸黨餘孽,砸我們鐵鋪的門,府學裡還有人扔他的書……”
“張叔!”林夏想攔,已經來不及了。
沈知言看向林夏,眼神裡帶著歉意:“對不起,連累你了。”
“不怪您。”林夏低下頭,“周先生說,讀書人要行得正坐得端,我雖然不算讀書人,可也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沈知言拿起桌上的劍,輕輕摩挲著劍鞘:“這劍叫什麼名字?”
“還沒起名。”
“就叫‘守心’吧。”沈知言把劍遞給林夏,“守住本心,方得始終。”
林夏接過劍,覺得這兩個字比鐵塊還沉。
沈知言回徐州後,沈記布莊重新開了張。隻是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整日搖著折扇閒逛,而是忙著清點賬目,拜訪商戶,常常忙到深夜。林夏依舊白天在鐵鋪乾活,晚上去府學讀書,隻是偶爾會繞到布莊,幫沈知言整理賬本。
“這些數字看得我頭疼。”林夏對著賬本皺眉頭,“為什麼收的銀子和支出對不上?”
沈知言湊過來看,指尖點在“漕運損耗”幾個字上:“這是常有的事。運河上的幫派多,每噸貨要抽三成的過路費,官府不管,商戶隻能自認倒黴。”
“憑什麼?”林夏攥緊了拳頭,“他們這不是搶嗎?”
“你以為王知府為什麼貪墨河工款?”沈知言歎了口氣,“運河幫派背後有人撐腰,他不敢得罪,隻能從彆處挪銀子。”
林夏想起爹當年就是在運河上運鐵時出的事,船沉了,人也沒了。當時官府說是意外,現在想來,恐怕另有隱情。
“沈公子,”林夏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爹的事……”
沈知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經讓人去查了。當年負責漕運的把總還在徐州,或許他知道些什麼。”
沒過幾日,去查訪的夥計回來,帶來個壞消息:那個把總三天前死在運河邊的妓院裡,官府定論是醉酒失足。
林夏手裡的算盤“啪”地散了架,算珠滾了一地。
“彆衝動。”沈知言撿起算珠,“這事蹊蹺,背後肯定有人不想我們查下去。”
“那怎麼辦?”林夏的眼睛紅了,“我爹不能就這麼白死了!”
“等。”沈知言的聲音很沉,“現在打草驚蛇,隻會讓幕後黑手更警惕。我們得找到確鑿的證據。”
那天晚上,林夏在鍛打間坐了一夜。他把爹留下的木牌放在鐵砧上,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木牌上的“林”字像是在流淚。他拿起錘子,一下下砸在鐵塊上,仿佛這樣就能把心裡的憋屈都砸出去。
天亮時,他打出了一枚鐵牌,上麵刻著“漕運”兩個字,筆畫深得能嵌進指甲。
初夏的徐州城格外熱鬨,運河邊的戲樓天天唱著《桃花扇》,碼頭上的客商絡繹不絕。林夏的鐵匠鋪接了個大活——給漕運衙門打五十把砍刀。
“這活兒不能接。”沈知言聽說後,急忙趕來鐵鋪,“漕運衙門的都頭是運河幫派的人,你給他們打刀,等於幫著他們欺壓百姓。”
“我知道。”林夏正在給鐵塊加熱,火苗舔著他的臉,“但我想試試。”
“試什麼?”
“我在刀裡做了手腳。”林夏壓低聲音,“刀脊裡嵌了鉛塊,看著結實,實則用不了三個月就會斷。”
沈知言愣了愣,隨即笑了:“你這孩子,心思越來越活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