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來找到江臨風的時候,他正對著一幅巨大的關係網陷入沉思。
那張網以吳守業為中心,密密麻麻的節點延伸向城市的各個角落,卻唯獨在最關鍵的地方斷裂,如同被人憑空抹去。
辦公室裡煙味混雜著舊紙張的氣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李春來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東西,放在了江臨風麵前。
他的手,那雙布滿老繭和機械油汙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發顫。
江臨風解開手帕,裡麵是一截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筆記本殘頁。
紙張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但上麵用一種極具力量感的筆跡寫下的字,卻穿透了煙熏火燎的痕跡,狠狠地撞進江臨風的瞳孔。
“他們說火能燒掉名單,可我把名字焊進了線裡。十七個,一個沒少。不是案子,是人——是等聲音回家的人。”
一瞬間,江臨風感覺自己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的血液都衝向了大腦。
他終於明白了。
那句困擾他許久的“未完成的指紋”,原來根本不是指物證上的殘缺,而是指那些躺在檔案櫃最底層,從未被真正“完成”的生命記錄。
它們是邊緣化的命案,是因年代久遠、證據不足、管轄權爭議而被係統性擱置的悲劇。
它們有報案人,卻沒有回執;有受害者,卻沒有立案編號;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卻沒有被收錄進官方的卷宗。
它們是一個個不被承認的身份,一串串懸在半空、無法落地的指紋。
吳守業沒有瘋。
他隻是用自己的方式,為這些被遺忘的聲音,建立了一個永不消逝的檔案庫。
江臨風立刻撥通了芳姐的電話,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激動與緊迫:“芳姐,放棄所有現有線索,我們換個思路。以那十七個‘代聽節點編號’為索引,重新梳理所有受害者的社會關係網,尤其是九十年代的原始報案記錄和信訪材料!”
技術科的燈光徹夜未熄。
在芳姐的帶領下,一張全新的網絡圖譜在屏幕上緩緩浮現。
當最後一個節點被連接上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結果清晰得令人心驚:所有十七名受害者的家屬,無一例外,都在九十年代初期到中期,因為報案無門或調查停滯,轉而向時任市局技術科的吳守業求助過。
他們有的寄過信,有的托人帶過話,有的甚至隻是在某個技術勘察現場,拉著吳守業的袖子哭訴過幾句。
吳守業不是偶然地選擇了這些人。
他是用自己的技術,為那些在體製內申訴無門的人,搭建了一條“地下通道”。
他記錄下的每一個“節點”,都是一個家庭破碎後,最後的、也是最微弱的求救信號。
常遠達看著江臨風遞交上來的彙總報告,久久沒有言語。
辦公室裡隻聽得見中央空調微弱的送風聲。
他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臉上的皺紋裡,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和一個老公安對這套體係的無奈與反思。
終於,他拿起筆,在文件末尾的空白處,寫下了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每一個筆畫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啟動‘十七號行動’,所有案件按‘重大曆史遺留問題’提級辦理。”
命令下達,整個省廳的刑偵力量被瞬間激活。
江臨風親自帶隊,重返清明橋村。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秘密探訪,而是在陳秀英家那棟破舊的老屋門前,直接架設起了一座小型的臨時信號塔。
技術人員在電腦前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將“張建國”、“林阿強”這兩個塵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鄭重地編入了每日播報的序列。
當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電子播報聲,第一次清晰地、穩定地從村口的大喇叭裡傳出時,陳秀英家那扇緊閉多年的窗戶,“吱呀”一聲,被一隻顫巍巍的手推開了一道縫。
老人枯槁的臉龐貼在窗邊,渾濁的眼睛望著信號塔的方向,側耳傾聽著。
風將那兩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送到她的耳邊。
良久,她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像是在對風說,又像是在對屋子裡的某個影子說:“建國,我替你活到了今天。”
那一晚,江臨風的手機接連不斷地響起。
捷報如同雪片般飛來:馬三案證據鏈完整,檢方已正式提起公訴;庚午5案的嫌疑人,一名早已改名換姓的工廠老板,在另一座城市被抓獲歸案,現場突審,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其餘十四起案件,均已成立省級專案組,分赴各地展開全麵偵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