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白色風衣被他帶回了染坊,掛在辦公室的衣架上,與周圍的粗布、賬本和硬木家具格格不入。
像一個闖入粗糲世界的,溫柔的提醒。
陳山站在窗前,俯瞰著逐漸蘇醒的城寨。
雞鳴、犬吠、開鋪的門板聲、小販的叫賣聲……這些熟悉的人間煙火,在此刻聽來,卻有了一種彆樣的分量。
“596工程”、“生命線”、“國家筋骨”。
每一個字,都像一座山,壓在他的神經上。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是如此的渺小,而他要撬動的世界,又是如此的龐大。
以前,他覺得整個香港就是他的棋盤。現在他明白,香港,隻是棋盤上一個不起眼的落子點。
他需要更多的棋子。
不是錢振聲那種藏在暗處的刀,也不是王虎那種頂在明處的盾。他需要的是融入這座城市血脈的,無數雙眼睛和耳朵。
鬼叔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壺剛沏好的熱茶。他看了一眼那件顯眼的女士風衣,什麼也沒說,隻是將茶杯放在陳山麵前。
“鬼叔,”陳山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我們要做的事,光靠自己人,手太短,眼太瞎。朋友,要多交。”
鬼叔倒茶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想找誰?”
“洪門。”
陳山吐出兩個字。“在香港,他們的根,比港督府的石基都深。”
鬼叔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眼睛裡,映出窗外的天光。
“洪門在香港的堂口,不叫洪門,叫‘山頭’,論‘字頭’。”
他的聲音像在講述一段被人遺忘的舊事,“日占時期,這些字頭,掰成了兩半。一半做了漢奸,另一半,也流過愛國的血。”
陳山轉過身,坐到桌前,神情專注。
“先說‘和’字頭的。”鬼叔呷了口茶,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
“和字頭是本土最大的派係。
其中,‘和安樂’,外人叫他們‘水房’。
最早是酒樓茶室的工會,後來人紮進了碼頭和運輸行。
淪陷那幾年,東江縱隊要救人,要轉運物資,很多時候,靠的就是水房的物流網。
當年那些文化人能從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跑掉,水房的人功勞不小。”
“‘和勝和’,人多,根基在新界鄉村及九龍城寨。
新界的山,城寨的巷子,比警察都熟。
遊擊隊要藏身,要摸日本人的哨位,都得靠他們帶路。”
“還有‘和合圖’,他們管著港島的菜市場和乾貨鋪。
當年遊擊隊最缺的盤尼西林、電池,都是他們想辦法,從走私渠道裡一點點摳出來的。”
陳山安靜地聽著,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他仿佛看到了那段烽火歲月裡,一群穿著短衫,踩著木屐的市井之徒,用最原始的方式,參與著一場最宏大的戰爭。
“‘聯’字頭的,是跨省的組織。”
鬼叔繼續說道,“‘聯英社’,都是海上的漁民。維多利亞港裡,日軍的軍艦什麼時候出港,什麼時候回港,多了幾條船,少了哪艘炮艇,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些消息,最後都送到了盟軍手裡。”
“‘聯樂堂’,盤踞在灣仔和銅鑼灣,開賭檔、妓院。聽著下九流,但他們用這些地方做掩護,救過不少盟軍的飛行員和被俘的自己人。”
“再說‘福’字頭,潮州幫的地盤。”
鬼叔的語氣裡,多了一絲敬意,“‘福義慶’,上環到西環的碼頭倉庫,都是他們的天下。
他們看不慣日本人,就組織碼頭工人罷工,讓日本人的軍用物資爛在倉庫裡。
當年有個叫李耀南的,義膽忠肝,帶著兄弟,硬是炸了日軍在九龍的倉庫。
福義慶的人,出了名的不好惹,也出了名的講義氣。”
陳山腦中飛速地構建著一張龐大的,盤根錯節的網絡。
碼頭、倉庫、市場、漁船、賭檔……這些香港最底層的毛細血管裡,流淌著的,是生存的欲望,也是被壓抑的血性。
“除了這些大字頭,還有些獨立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