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房蒸騰的草藥氣息,辛辣滾燙,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機,劈頭蓋臉地撞進花癡開凍得麻木的鼻腔裡。這味道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比冰窖的寒針更銳利地紮入腦髓。他幾乎是拖著兩條灌了鉛、浸了冰的腿,一步步挪向那口巨大的、被炭火燒得通紅的藥浴桶。每走一步,從凍僵深處複蘇的酸麻痛癢便像千萬隻毒蟻,順著骨髓啃噬上來,逼得他牙關緊咬,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桶內,深褐色的藥汁如同滾沸的岩漿,翻騰著,咆哮著。濃鬱得化不開的草藥氣息混合著某種霸道獸骨被熬煮的腥烈,凝成一股股灼人的白汽,扭曲了空氣。水麵漂浮著一些辨不清形狀的根莖、骨節碎片,在沸泡中沉沉浮浮。
“癡少爺,快!趁熱!”福伯的聲音帶著急切的心疼,額上全是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他不由分說,和另一個健壯仆役一起,幾乎是架起花癡開僵硬的身體,剝掉那身早已被寒氣浸透、又被熱汗濡濕的粗麻短衫。
花癡開被剝得精光,暴露在藥房濕熱的空氣中,皮膚上殘留的冰晶瞬間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旋即又被無處不在的熱浪蒸乾。冷熱交激,讓他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肌肉骨骼仿佛要寸寸斷裂。仆役們不再猶豫,合力將他抬起。
當滾燙的藥汁接觸到他腳掌皮膚的刹那——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嘶嚎猛地炸開。那痛楚遠非冰寒刺骨可比!是無數燒紅的烙鐵同時按在了凍傷潰爛的皮肉上,是滾燙的鋼針順著每一寸撕裂的骨縫狠狠釘了進去!花癡開眼前驟然一片漆黑,金星亂迸,身體本能地向上彈起,像一條被投入油鍋的活魚,瘋狂地掙紮扭動。
“按住!按住他!不能出來!”福伯嘶喊著,聲音都變了調。兩個仆役死死壓住花癡開的肩膀和雙腿,用儘全身力氣將他按回那沸騰的“岩漿”之中。滾燙的藥汁瞬間淹沒了他的胸膛、脖頸,隻留下一個劇烈喘息、痛苦扭曲的頭顱露在外麵。
痛!無法言喻、無休無止的痛!花癡開覺得自己正在被活活煮爛。皮膚像是被一層層剝開,露出底下同樣被灼燒的筋肉。寒氣凍結的血脈在狂暴熱力的衝擊下強行解凍、奔流,那感覺如同無數燒紅的鐵砂在血管裡瘋狂衝刷,所過之處一片狼藉。他大口喘氣,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吞下燒紅的炭塊,灼燒著喉嚨和肺腑;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滾燙的白霧和壓抑不住的痛哼。
汗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從他每一個毛孔裡洶湧而出。那不是尋常的汗,是冰窖裡被凍結的、身體深處最後一絲陰寒被這“虎骨鍛筋湯”的霸烈藥力強行逼出的水汽。汗水混著滾燙的藥汁,在他青白泛紫的皮膚上肆意流淌,衝出一道道汙濁的痕跡。他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又扔進了火爐,在極致的痛苦中蒸騰。
意識在劇痛的浪潮裡浮沉、破碎。冰窖裡那七層骰子塔的畫麵,夜郎七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微光,牆角泥地上模糊的軍靴印痕……這些碎片在灼燒的黑暗中混亂地閃現、旋轉,又被更洶湧的痛楚狠狠碾碎。他死死咬著牙,牙齦滲出血絲,混著嘴角流下的涎水,滴落在翻滾的藥湯裡。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摳抓著粗糙滾燙的木桶邊緣,指甲縫裡瞬間塞滿了木屑,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呈現可怕的青紫色,幾乎要摳進木頭裡去。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就在花癡開覺得自己即將被這沸騰的藥汁徹底融化,意識即將沉入永恒的黑暗時,一種新的、更為詭譎的感覺,如同毒蛇般悄然纏上了他近乎崩潰的神經。
癢。
不是皮膚表麵的瘙癢。是骨頭縫裡鑽出來的癢!深入骨髓,沿著每一根神經末梢瘋狂蔓延!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帶著倒刺的蟲子,正從他被藥力強行撐開的骨縫裡鑽出來,貪婪地啃噬著他的骨髓,又在裡麵扭動、產卵。這奇癢,比剛才純粹的灼痛更加難以忍受,更加折磨心神!它勾引著你,誘惑著你,讓你恨不得撕開自己的皮肉,砸碎自己的骨頭,把裡麵的東西徹底掏出來!
“嗬…嗬嗬……”花癡開喉嚨裡發出野獸般困獸的喘息,身體在沸湯中不受控製地扭動、顫抖,試圖用摩擦來緩解那蝕骨的奇癢。每一次扭動,都帶來藥汁對傷口的劇烈衝刷,灼痛與奇癢交織成一張無法掙脫的網,將他死死困在這沸騰的地獄裡。他猛地低頭,將臉埋進滾燙的藥汁中,試圖用窒息般的灼熱來對抗骨髓裡的癢,旋即又因無法呼吸而猛地揚起頭,劇烈嗆咳,涕淚橫流。
就在這瀕臨徹底瘋狂的邊緣,他那雙因劇痛和奇癢而布滿血絲、幾乎渙散的眼瞳深處,忽然被藥房角落木架上的一樣東西攫住——
一個石臼。灰撲撲的,邊緣有些磨損。裡麵靜靜躺著一根同樣灰暗、毫不起眼的石杵。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征兆。就像冰窖裡捕捉到骰子落點的細微聲響差異。花癡開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根石杵上。視線是模糊的,藥汽蒸騰扭曲著景象,但石杵那圓鈍的頂端,杵身樸拙的線條,卻異常清晰地烙印在他混亂的意識裡。
一股難以形容的衝動,瞬間壓倒了對灼痛和奇癢的感知。他想握住它!想抓住那根沉甸甸的、冰冷的石杵!仿佛那是無邊苦海裡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混亂漩渦中唯一穩定的錨點!
“杵……”他喉嚨裡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乾裂的嘴唇蠕動著,被藥汁灼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角落,雙手掙紮著想要抬起,指向那個方向,卻因虛弱和仆役的按壓而徒勞無功,隻是十指痙攣般地抓撓著空氣。
福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帶著一絲不忍和憂慮,快步走過去,將那個沉重的石臼連同石杵一起端了過來,小心地放在藥桶旁一個稍矮的木墩上,確保花癡開稍稍低頭就能看見。
石杵近在咫尺。花癡開急促的喘息似乎平複了一絲。他不再劇烈掙紮,隻是身體依舊在藥汁中難以抑製地小幅度顫抖。汗水混著藥汁不斷從他額頭、鬢角滾落,滴進桶裡。他死死盯著那根石杵,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它。骨髓裡的奇癢和皮肉的灼痛依舊存在,卻似乎被這強行凝聚的“癡態”隔絕在了某種無形的屏障之外。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模仿著握杵、搗臼的動作,在滾燙的藥汁下微微屈伸、摩擦。
時間,在這詭異而煎熬的平衡中,緩慢流淌。炭火劈啪作響,藥汁在持續的熬煮下翻滾依舊,顏色似乎更深沉了一些。花癡開保持著那種凝視石杵的姿勢,如同入定。隻有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和偶爾因奇癢襲來而抽搐的嘴角,證明他仍在承受著非人的折磨。
***
內院書齋。厚重的紫檀木門緊閉,隔絕了外麵世界的酷熱與喧囂。
書齋內卻並非清涼世界。空氣沉滯,彌漫著一種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壓抑。巨大的冰鑒置於角落,絲絲縷縷的寒氣逸散出來,卻無法驅散室內的凝重氛圍,反而更添幾分陰森。夜郎七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花夜國輿圖前。輿圖上山川河流、城池關隘描繪精細,此刻,他修長的手指正點在南境邊陲一個名為“鎖雲關”的險隘之上,指尖凝定,仿佛要將那一點戳穿。
玄色衣袍在幽暗的光線下,沉靜如古井寒潭,唯有衣料上極細微的暗紋,在偶爾掠過的冰鑒反光中,流瀉出一絲冷硬的金屬質感。
“南境軍情,三日前抵京。”一個聲音在書齋角落的陰影裡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帶著常年不見天日的陰冷。聲音的主人完全隱在書架投下的濃重暗影中,隻隱約可見一個極其模糊、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輪廓,仿佛一道凝固的影子。“線報確鑿,霧隱山匪異動非虛。劫掠軍資,伏殺斥候,手法……很熟。”
夜郎七的手指在“鎖雲關”上緩緩移動,沿著一條蜿蜒入境的隱秘山道,最終停在距離邊關不算太遠的“銅駝巷”位置。他的聲音比冰鑒散發的寒氣更冷:“銅駝巷案,血債未清。南境軍靴的印子,踩到我府外的泥裡了。”他並未轉身,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刺破書齋內沉滯的空氣。
陰影中的輪廓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再次發出沙啞的聲音:“靴印齒紋,南境駐軍製式。鞋底……沾了紫雲英的花粉。城西駐軍大營外,野地裡開得正盛。”
“營?”夜郎七的指尖在“銅駝巷”的位置極其輕微地敲擊了一下,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書齋內格外清晰。“那裡麵,不過是些聽令行事的爪牙。爪子伸出來探路,背後握著刀柄的,還在霧裡。”他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翻湧著比冰窖寒光更刺骨的銳利與審視,如同出鞘半寸的絕世凶刃,寒芒內斂,殺機已動。
“查。”夜郎七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從銅駝巷案殘留的蛛絲,順著南境這條線,給我捋。捋到霧隱山,捋到那幾雙藏在軍帳後麵,自以為能攪弄風雲的手。我要知道,是誰嫌命長,把爪子伸過了界,還惦記著不該惦記的東西。”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凍結血液的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