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癡開低聲重複了一遍夜郎七當年的教誨。此刻,他對此有了更深的理解。熬煞,熬的不僅是外煞,更是心煞。唯有滌儘內外汙濁,方能見得本心澄澈,明王自現。
他不再去看那已然陷入自身心魔幻境、在不斷嘶吼和自殘中迅速衰敗的屠萬仞,目光轉向了石窟的出口。
父親的一樁血仇,今日,得報。
但前路,依舊漫長。
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體內那縷經過煞氣淬煉後、變得愈發精純凝練的“不動明王”真氣,邁步,向著光亮的來處走去。
身後,屠萬仞的哀嚎聲漸漸微弱下去,最終歸於死寂。
石窟內,隻留下濃鬱的血腥味,和一段賭壇傳奇的徹底落幕。
花癡開踏出石窟,外界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與石窟內汙濁血腥的空氣不同,山間的風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湧入肺腑,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他站在洞口,略微適應了一下光線,並未立刻離開,而是尋了處平整的岩石盤膝坐下。
屠萬仞已死,大仇得報一樁,但他心中並無太多快意,反而有種激戰後的虛脫與沉澱。方才在“煞爐”中的生死淬煉,以及最後那凝聚了“不動明王心經”精髓的一指,消耗的不僅是體力,更是心神。此刻危機暫解,他需要時間調息,鞏固那在極限壓迫下意外突破的境界,同時也需要理清接下來的思路。
他閉上雙眼,內視己身。
經脈之中,原本如同溪流般的真氣,此刻仿佛拓寬了不少,流淌得更加沉靜而有力。那真氣不再是單純的無色無形,而是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金芒,運轉之間,隱隱散發出一種不動如山的沉穩與破除邪障的凜然之意。這便是“不動明王心經”登堂入室的標誌——明王真氣。
眉心處那點朱砂印記微微發熱,與體內的明王真氣遙相呼應。他能感覺到,這印記並非單純的象征,而是他自身意誌與真氣高度凝聚後,在眉心祖竅留下的一個烙印,蘊含著破煞鎮邪的奇異力量。
回想起石窟中的凶險,花癡開仍心有餘悸。若非夜郎七多年來的嚴苛打磨奠定了堅實的根基,若非在最後關頭領悟了“濁極生清,煞儘見真”的奧義,此刻化作枯骨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屠萬仞的“熬煞”之法,走的是掠奪與毀滅的極端,看似進境迅猛,威力無匹,實則根基虛浮,隱患無窮,終遭反噬。
而夜郎七傳授的“不動明王心經”,則重在淬煉自身,固本培元,以無上定力與智慧降服內外魔障。一者向外索取,一者向內探求,高下立判。
“七公……”花癡開在心中默念,對那位看似冷漠嚴苛的師尊,湧起更深的感激。
就在他心神沉靜,引導著明王真氣緩緩運轉周天,修複著體內一些細微暗傷之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入他的耳中。
花癡開驟然睜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的方向。他並未立刻起身,依舊保持著盤坐的姿勢,但全身肌肉已然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剛剛經曆一場死戰,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來人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已被發現,不再掩飾行蹤。腳步聲變得清晰,一個身影從茂密的灌木叢後轉出。
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身形高挑瘦削,穿著一襲洗得發白的青灰色長衫,作書生打扮。他麵容普通,膚色略顯蒼白,唯有一雙眼睛,狹長而明亮,眼神靈動,透著幾分精明與謹慎。他腰間掛著一個不大的布袋,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何物。
這書生模樣的男子在距離花癡開三丈遠處停下腳步,目光快速掃過花癡開周身,尤其是在他眉心那點未散的朱砂印記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他拱手作揖,態度謙和,聲音清朗:
“在下溫不言,冒昧打擾兄台清修,還望海涵。”
花癡開沒有回應,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淡漠,帶著審視。這荒山野嶺,石窟附近剛死了一個屠萬仞,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看似文弱的書生,實在蹊蹺。
溫不言見花癡開不語,也不尷尬,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語氣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試探:“方才路過此地,隱約聽得石窟內有異動轟鳴,似有高手交鋒,心中好奇,故而前來一探。觀兄台氣度不凡,方才那洞中煞氣衝霄,可是兄台手段?”
他說話時,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瞥向那幽深的石窟洞口,鼻翼微微翕動,似乎想從空氣中殘留的氣息判斷些什麼。
花癡開心中冷笑,這書生看似文弱,但步履沉穩,氣息內斂,絕非常人。而且他能感知到石窟內殘留的煞氣,並準確找到這裡,本身就不簡單。他依舊沉默,想看看這人到底意欲何為。
溫不言見花癡開油鹽不進,隻是用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盯著自己,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發毛。他乾笑一聲,決定不再繞圈子,從懷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張帖子。
並非尋常紙張,而是用一種淡金色的、觸手冰涼柔韌的特殊絲帛製成。帖子邊緣繡著繁複的雲紋,中央則以一種古老的、類似鳥篆的文字書寫著幾個大字,花癡開並不認識,但那字跡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與神秘。
“兄台請看此物。”溫不言將帖子雙手遞上,態度比之前更加恭敬了幾分,“此乃‘天局’之邀帖。”
天局!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花癡開心中炸響!
他追尋父母蹤跡,追查當年慘案,所有的線索最終都隱隱指向這個神秘莫測、勢力龐大的組織!屠萬仞、司馬空,都曾是其爪牙!他沒想到,自己剛剛解決掉屠萬仞,這“天局”的人,竟然就主動找上門來了!
是巧合?還是他們一直在暗中監視?
花癡開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他沒有去接那帖子,隻是目光落在其上,淡淡問道:“何意?”
溫不言似乎料到花癡開會是這般反應,也不意外,收回帖子,微笑道:“兄台不必疑慮。‘天局’廣納天下奇人異士,尤重賭術超凡、心誌堅韌之輩。兄台能在此地,想必已與那‘煞刀’屠萬仞有了了斷。屠萬仞雖是我‘天局’外圍棄子,但其實力不容小覷。兄台能戰而勝之,已證明自身價值。”
他頓了頓,觀察著花癡開的反應,繼續道:“此帖,便是‘天局’對兄台的認可與邀請。持此帖,可參與三月之後,於‘雲夢大澤’深處舉行的‘天局試煉’。通過試煉者,方可真正踏入‘天局’之門,得窺無上賭道,共享世間權柄。”
雲夢大澤?天局試煉?
花癡開眼神微凝。這無疑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一個可能直插“天局”心臟的機會!但同樣,這也必然是一個危機四伏、九死一生的龍潭虎穴!
“我若不去呢?”花癡開語氣平淡。
溫不言笑了笑,那笑容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兄台是聰明人。既已卷入此局,想要獨善其身,恐怕不易。況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花癡開一眼,“兄台難道不想知道,關於你父母,‘花千手’與‘菊英娥’的更多往事嗎?‘天局’之內,自有答案。”
父母!
花癡開的心臟猛地一縮!對方果然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以此作為誘餌!
這幾乎是一個陽謀。明知前方可能是陷阱,但為了追尋父母真相,為了徹底揭開“天局”的麵紗,他似乎沒有彆的選擇。
花癡開沉默了片刻,石窟外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良久,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直視溫不言:“帖子,我收了。”
溫不言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再次將那張淡金色的帖子遞上。
這一次,花癡開伸手接過。帖子入手冰涼,那絲帛的材質非同一般,上麵的鳥篆文字隱隱有流光轉動。
“恭喜兄台做出明智選擇。”溫不言拱手,“三月之後,雲夢大澤,迷霧之港,自有接引。屆時,憑此帖登船即可。望兄台早作準備,試煉之艱,遠超想象。告辭。”
說完,他也不多留,再次對花癡開施了一禮,轉身便走,身形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花癡開捏著手中冰涼的帖子,看著溫不言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
屠萬仞伏誅,卻引來了“天局”的正式關注。一張邀請帖,既是機遇,也是催命符。
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也更加凶險了。
他低頭看著帖子上的鳥篆文字,雖然不識,但那勾勒的筆畫,隱隱與他記憶中母親偶爾描繪過的某些古老紋飾有些相似。
雲夢大澤……天局試煉……
他將帖子仔細收起,貼身放好。
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須去闖一闖。
為了父母,也為了徹底了結這一切。
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幽深的石窟,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沒入山林之間。
山風依舊,吹散殘留的煞氣與血腥,也吹動著即將席卷而來的、更大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