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洪澤湖口,水麵霧氣還沒褪儘,孫齊勇就在夥房裡轉得腳不沾地。
戚蘿蹲在斜對門的艙門口擇香菇,聽著灶間傳來的剁肉聲混著罵罵咧咧,指尖的菇蒂被掐得乾乾淨淨,扔在竹筐裡堆成小小的尖兒。
她不用抬頭也知道,這火氣明擺著是衝自己來的。
昨日素醬卷賣得俏,船工們排隊時的吆喝聲,怕是把這位夥房管事的耳朵都震麻了。
“小娘子的素醬算什麼?真本事還得看老醬燉肉!”孫齊勇的嗓門穿透力極強。
她低頭繼續切香菇,刀刃貼著青石案,發出均勻的“沙沙”聲,每一刀都切得薄如蟬翼,碼在白瓷盤裡像疊著的細雪。
在老張家磨到及笄那幾年,她早懂了一個理:退讓一步,就會有人得寸進尺。
那時候張婆子總愛克扣她的飯食,她若敢吱聲,第二天的劈柴就得翻倍,直到她學會把委屈攥在手裡,默默把木柴劈得比旁人細三分,才換得些許安生。
傻子也知曉的道理。
“老周,你說說,咱夥房的醬肉饅頭,是不是比那些花哨玩意兒實在?”孫齊勇突然拽住挑水路過的老周,手勁大得勒出紅痕。
水桶晃了晃,半瓢水潑在青磚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老周咧著嘴直抽氣:“孫管事,你先撒手……這吃食跟人一樣,各有各的脾性,就像有人愛喝烈酒,有人愛品清茶,哪能一刀切?昨兒李魁家小子還偷摸跟我說,素醬卷配粥,比肉包子舒坦。”
“放屁!”
孫齊勇手一鬆,老周踉蹌著後退兩步,他卻轉身往灶膛裡猛塞兩把蘆葦,火苗“轟”地竄起半尺高,映得人臉膛發紅。
“跑船的就得吃帶葷腥的硬菜!當年我師父帶我的時候,哪頓少了肉?
李魁昨兒吃素醬卷,嘴角渣子都沒擦,他是忘了師父的話——跑船人虧了油水,拉纖都沒力氣!”
說著操起菜刀“咚咚”剁五花肉,肥肉顫巍巍濺油花,落在地上凝成小珠,被他一腳碾得滋滋響。
旁邊蒸籠裡的饅頭暄軟,頂頭豁口冒熱氣,混著醬肉香漫了半條船。
連艙尾那隻瘸腿老貓都蹲在門口“喵喵”叫,尾巴掃得門板直響,饞得喉嚨裡呼嚕呼嚕的。
“喲,孫管事這是要跟戚姑娘較勁兒?”燒火小子狗剩蹲在灶前添柴,柴火棍在手裡轉得歡。
“昨兒見她泡黃花菜,說要做醬卷,那股子菌香飄到後艙,張舵工都掀著簾子問了兩回,說‘這啥香味,勾得人肚子叫’。”
“香能當飯吃?”
孫齊勇把肉倒進鐵鍋,豆瓣醬“刺啦”一聲裹住肉塊,油星濺到他手背上,也渾然不覺。
“她那玩意兒塞牙縫都不夠!咱這醬肉饅頭,一個頂飽,兩個扛餓,跑船漢子就得吃這個!”
艙道裡傳來王嬸大嗓門:“戚姑娘,你這香菇切得比紙薄,咋練的?我家那小子切個蘿卜都能剁著手,血珠子滴得案板上到處都是。”
孫齊勇隔窗縫瞅過去。
戚蘿蹲在艙門口,菜刀在手裡翻飛,黃花菜切得勻如發絲,竹篩裡的小魚乾泡在黃酒裡,泛著淡淡的酒香。
她身邊擺著三個瓦罐,分彆盛著白芝麻、甜麵醬和剁好的薑末,碼得整整齊齊,連竹籃邊緣都擦得乾乾淨淨。
這股子利落勁兒,倒不像個年紀尚小的姑娘。
“王嬸見笑了,”戚蘿聲音清爽,手裡沒停,“聽張大哥說過湖要起風浪,做點耐存的,省得大夥暈船沒胃口。”
她拿起塊小魚乾捏了捏,指尖的薄繭蹭過魚乾的紋路。
“這魚乾曬了三日光,泡透了黃酒,既去腥又提鮮,配著素醬正合適。”
“還是你心思細!”王嬸幫著遞過竹籃,壓低聲音,“孫管事在夥房嚷嚷,說要讓你見識葷腥的厲害。他今早跟屠戶額外訂了五斤五花肉,說非壓過你的素醬不可,還說‘一個小娘子家,敢在漕船上搶生意,沒規矩’。”
戚蘿刀頓了頓,隨即笑了:“他做他的醬肉,我做我的素醬,各憑手藝吃飯,談不上搶不搶的。”
說著往瓦盆裡倒白芝麻,石杵碾得“咯吱”響。
“王嬸要不要嘗嘗?剛碾的芝麻,配粥正好,給小孫子抓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