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食盒底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剛落,方仲槐舉著半塊叉燒的手頓在半空,嘴裡的肉還沒咽下去,含糊道:“宋師兄?你怎麼來了?”
宋修站在槐樹下,袍上沾著層薄露,手裡的烏木食盒拎得穩穩的。
他目光掃過圍著攤子的幾個學子,方仲槐的書卷扔在竹筐裡,封皮沾著塊油印子。
周明瑞正踮腳看案板,鼻尖快湊到叉燒上。
這光景,倒比國子監的課堂熱鬨十倍。
“剛散了早值,過來看看。”
宋修的視線落在戚蘿身上,她正用布巾擦著刀,圍裙上沾著點醬汁,是方才翻肉時蹭的。
“戚姑娘早。”
“公子早。”戚蘿抬眼笑了笑,手裡的刀在晨光下閃了閃,“今日的秘製叉燒,早就開始醃,加了香料鋪新打的八角,還拌了點花雕,您嘗嘗?”
她遞過塊切好的肉,油亮的皮上嵌著芝麻,剛出爐的熱氣裹著香往宋修鼻尖鑽。
方仲槐在旁湊趣:“宋師兄快嘗!這肉翻了三回料,戚姑娘說這樣才入味。方才我聞著香味,蹲在樹後差點被她撞見,她還笑我‘饞得像隻偷油的耗子’。”
周明瑞跟著笑:“可不是,今早卯時就聽見她攤子前‘叮叮當當’響,原是在給醬肉翻鍋。”
宋修接過叉燒咬了一口,芝麻的脆混著肉汁的濃,果然比尋常叉燒多了層醇厚,咽下去時,喉頭還留著點花雕的餘溫。
“花雕是十年陳的?”
“公子嘗出來了?”戚蘿往灶膛添了塊炭,火苗卷著木柴舔上來,把她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
“前些日漕船上的孫管事送的,說醃肉最香。我想著秘製的總得講究些,特意多放了半勺,夜裡起來翻料時,還聞著缸裡飄酒香呢。”
她轉身掀開旁邊的砂鍋,一股麻香漫出來,肉皮醬紅,浮著層碾碎的紅花椒:“對了,這是昨日燉的椒麻醬肉,用的蜀地花椒,您要不要也嘗嘗?昨兒燉了六個時辰,肉皮都酥透了,筷子一戳就能穿。”
宋修還沒答話,方仲槐已經搶著夾了一塊:“宋師兄彆客氣!這醬肉絕了,麻得舌尖直跳,配著金橘釀正好解辣,戚姑娘,再給我來碗釀水!”
戚蘿笑著舀了碗金橘釀遞過去。
陶碗冰涼,裡麵的金橘瓣泡得透亮,海棠花瓣漂在上麵:“慢些喝,剛從井裡撈出來的,冰著呢。”
宋修看著方仲槐仰頭灌釀水,喉結滾動得厲害,又瞥見他手肘離戚蘿的案板不過半尺,手裡的陶碗在石板上輕輕磕了下,發出“叮”的一聲。
他低頭抿了口釀水,沒說話。
原是方仲槐又往前湊了湊,想問醬汁的配方。
“這釀水用的金橘,看著比市售的小些?”他換了個話題,指尖摩挲著碗沿的冰珠。
“是東市那家‘鮮果鋪’的,掌櫃說這是蜀地來的油皮金橘,彆看個頭小,酸得正。”
戚蘿用木勺攪了攪陶甕裡的釀水。
“前幾日挑了一筐,青的不要,軟的不要,非得是捏著硬實、聞著帶點清苦的才肯要,掌櫃的都說我比他婆娘還挑剔。”
她拿起旁邊的細紗布抖了抖,上麵還沾著點橘絡:
“擠汁時過了三遍紗布,一點渣子沒有。海棠花撿的是剛落的,沒沾著灰,沸水泡過晾溫了,才拌了點香料鋪的陳桂花蜜。那蜜熬過三回,甜得沉,不會蓋過花果的味。”
正說著,巷口忽然傳來“咳咳”聲,蒼老卻中氣十足,一下接一下,像敲在石板上的悶錘。
周明瑞眼尖,拽著方仲槐往攤子後頭縮。
“是周太傅!”
幾個學子“嘩啦”一下貓到竹筐後,方仲槐的靴子尖還露在外麵,被周明瑞狠狠踩了一腳,疼得他差點叫出聲,慌忙用袖子捂住嘴。
竹筐裡的書卷“嘩啦”一聲掉了滿地,最上麵那本《春秋》的封皮上,還留著塊昨日蹭的醬汁印子。
宋修轉身拱手:“恩師。”
周太傅背著手踱過來,青布袍沾著草屑,手裡書卷得邊角發皺,一看就是被反複摩挲過的。
他先瞪了宋修一眼,才慢悠悠轉向戚蘿,板著臉道:
“近日國子監學風浮躁,策論錯漏百出,昨日查方仲槐的卷子,‘民生在勤’寫成‘民生在禽’,問他為何,支支吾吾說不出,後來才聽同窗說,是被金梁橋這邊的吃食勾了魂?”
他目光掃過案板,喉結動了動,又板起臉:“老夫今日來,不是來問罪的,是替朝廷查驗市井風物,看看這些吃食是否合規,免得壞了學子們的脾胃。”
戚蘿忍著笑,切了塊肥瘦相間的叉燒用油紙包好,又舀了碗金橘釀:
“老先生嘗嘗便知。這叉燒用的是張屠戶家現宰的五花肉,淩晨卯時送過來的,新鮮得很。釀水是井水鎮的,金橘和海棠都是自己挑的,乾淨得很。”
周太傅的手在袖袋裡攥了攥,沒接,隻看向宋修,眼神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宋修接過遞過去:“恩師,戚姑娘的手藝確實好,您嘗嘗便知。前日我路過時聞著香味,特意繞過來買了塊,確實比酒樓的更有煙火氣。”
周太傅這才慢悠悠接過來,先端著架子抿了口釀水,冰涼的酸香順著喉嚨滑下去,打了個激靈,才掀開盤子咬了口叉燒。
芝麻混著肉汁在舌尖炸開時,他眼睛亮了亮,慌忙板起臉,嘴裡卻忍不住咂了咂:“嗯……尚可,肉質還算緊實,醬汁也不膩,隻是……”
他頓了頓,視線又落回案板上,見還有大半塊叉燒,補充道:“隻是火候還能再收半分,皮若再脆些,便更好了。”
躲在竹筐後的方仲槐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誰不知道周太傅最講究“食不言”,方才那咂嘴聲,隔著半條街都能聽見。
“誰在那兒?”
周太傅吹胡子瞪眼,竹筐後的腦袋們瞬間縮了回去,卻碰倒了筐裡的硯台,“咚”一聲砸在青石板上。
“方仲槐!周明瑞!”
周太傅指著竹筐,聲音陡然拔高。
“還敢躲?罰你們抄《禮記》三遍,明日卯時交到我書房!少一個字,就再加抄一遍《論語》!”
幾個學子哪敢耽擱,連滾帶爬地鑽出來,撿起地上的書卷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