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過共生繭的光絲網絡時，被分解成了層次分明的光譜。最外層是朦朧的銀白，如同被霧氣過濾的霜華；中間層泛著淡淡的藍，像是艾拉核心孢子的餘韻；最內層則沉澱為溫暖的金，輕柔地灑在神經果園的麥穗上。每一粒麥穗都被這分層的月光鍍上了奇異的光暈，那些藍寶石數據果實內部的光點，在月光的催化下，流動得如同被喚醒的星河。
拓的掌心還殘留著麥粒的溫涼。他數著田壟間新冒出的幼苗——三天前隻有七株，現在已經有二十六株了。這些幼苗的葉片邊緣帶著淡淡的熒光，那是艾拉菌絲與地球麥種基因融合的痕跡。他能感覺到腳下土壤的輕微脈動，那是菌絲網絡在輸送養分時產生的規律震動，像大地的心跳。不遠處，秀正教石頭辨認那些重構後的金屬顆粒，告訴孩子“這是星星落在土裡的樣子”。
艾拉的光絲身影在麥田上空劃出柔和的弧線。她的核心孢子光芒穩定，與麥田的生命節律形成了奇妙的共振。構成繭壁的菌絲網絡上，那些礦化的金屬顆粒隨著共振發出細微的嗡鳴，像無數細小的鈴鐺在合奏。拓知道，這是生態係統達到暫時平衡的標誌——人類的呼吸、植物的光合作用、菌絲的能量轉換，三者在共生繭內形成了完美的循環。
異變發生在零點零三秒內。
沒有任何預兆。艾拉的核心孢子光芒驟然收縮，從穩定的藍綠色瞬間轉為刺眼的純白，緊接著爆發出一陣雜亂的閃爍，像是短路的電路。構成她形體的光絲失去了所有韻律，變得僵直、顫抖，如同被狂風撕扯的蛛網。幾乎在同一時間，麥田裡所有的麥穗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劇烈傾斜，麥稈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強行按壓它們的頭顱。
“艾拉？！”拓的呼喊卡在喉嚨裡。他看到麥田中心的麥株開始以違背自然規律的速度生長，它們的莖稈不再是健康的翠綠，而是透著一種病態的、接近淤青的紫。最詭異的是它們的生長軌跡——不是向上，而是扭曲著相互纏繞，形成一個不斷旋轉的螺旋狀結構，像是某種正在孕育的邪惡造物。
地麵的震動從腳踝處傳來，最初隻是輕微的發麻，很快就變成了劇烈的震顫。生態站的合金地板上，那些原本被菌絲修複的裂縫再次裂開，黑色的土壤從縫隙中噴湧而出。拓看到那些破土而出的根莖——它們並非之前修複土壤時的纖細光絲，而是粗壯、帶著蠟質光澤的深紫色觸須，表麵布滿細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紋路。這些觸須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紋路就開始發光，流淌著暗紫色的能量。
“結構應力超過安全閾值300%！”磐石的警報聲不再是平穩的合成音，而是帶著明顯的電流雜音，“主支撐梁B區出現1.2米長裂痕！材質強度正在快速下降！”
紅光在生態站內瘋狂閃爍，將所有人的臉映照得如同血色。秀一把將石頭摟進懷裡，死死盯著那根最粗壯的根莖——它已經纏繞上主支撐梁，那些暗紫色的紋路在金屬表麵留下了腐蝕性的痕跡。支撐梁的合金外殼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薄，原本光滑的表麵出現了蜂窩狀的孔洞。
拓的目光掃過牆角的消防斧——那是用飛船殘骸熔鑄而成的，斧刃上還保留著隕石撞擊的細小凹痕。他衝過去的瞬間，艾拉的光絲突然擋在他麵前，光絲上傳遞來清晰的警告信號：這些根莖與麥田神經網絡深度綁定，強行破壞可能引發連鎖反應。
“管不了那麼多了！”拓低吼著撥開光絲。他能看到支撐梁上的裂痕正在蔓延，每一次根莖的收縮，都讓裂痕擴大一分。生態站穹頂的金屬骨架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細小的碎片像雨點般落下。
斧頭劈下的刹那，拓聽到了兩種聲音：斧刃切入植物組織的悶響，以及艾拉光絲斷裂時發出的、如同玻璃摩擦的高頻銳響。他的意識裡傳來一陣劇烈的震蕩，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靜水，所有的思緒都被打亂。這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更深層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違和感——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艾拉正在切斷自己與麥田的神經連接，那種主動剝離一部分意識的決絕，讓他的心臟猛地抽緊。
斧刃嵌入根莖的位置，正是暗紫色紋路最密集的地方。根莖的組織堅韌中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彈性，斧刃切開的截麵並非植物的纖維結構，而是呈現出類似肌肉組織的紋理。暗紫色的汁液從傷口湧出，不是噴射，而是緩慢地、粘稠地流淌，接觸到防護服的地方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冒出淡淡的白煙。
拓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混合了植物腐爛與金屬氧化的氣息。他試圖拔出斧頭，卻發現根莖的內部組織正在快速收縮，像有生命般緊緊咬住了斧刃。就在這時，他注意到那些暗紫色的紋路正在褪色，根莖的搏動也越來越微弱——艾拉的自斷連接起作用了，神經網絡的癱瘓讓這些失控的造物失去了能量來源。
震顫在三十秒後完全停止。那些纏繞在支撐梁上的根莖失去了所有活力，變得像脫水的海藻般柔軟，深紫色逐漸褪去，露出灰敗的纖維組織。麥田裡瘋狂生長的螺旋結構也停止了旋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坍塌，最終化為一堆散發著淡淡異味的灰燼。
磐石的警報聲停了，紅光轉為穩定的橙黃——這是“危險解除，係統待修複”的信號。生態站裡一片死寂，隻有幸存者們粗重的呼吸聲和遠處支撐梁偶爾發出的、微弱的金屬冷卻聲。
拓拄著斧頭，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在腳下的土壤裡。他看著艾拉——她的光絲身影變得極其稀薄，核心孢子的光芒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仿佛隨時會熄滅。那些連接她與外界的光絲，有近三分之一已經徹底消失，剩下的也在斷斷續續地閃爍，像是接觸不良的電線。
艾拉的光絲緩緩移動，每一次波動都顯得極其艱難。她引導著那些枯萎的根莖碎片和麥稈殘骸，讓它們在地麵上排列。拓蹲下身，看著她用殘存的力量完成這項工作：一根彎曲的麥稈被擺成弧形，代表共生體母星的弦月；幾株相對完整的麥穗組成飽滿的麥束，象征人類的文明；最關鍵的是中間那截斷裂的根須，它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兩者之間，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連接點，既像橋梁，又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月光透過繭壁的裂縫（那是根莖衝擊造成的新損傷），正好照在這個由殘骸組成的符號上。麥稈的金黃、根須的灰褐、月光的銀白，在地麵上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和諧。拓伸出手，指尖懸停在符號上方三厘米處，他能感覺到艾拉光絲傳來的微弱熱量——那是她僅存的能量。
“這是…代價？”拓低聲問，聲音沙啞。他想起了芽芽在治療中承受的痛苦，想起了艾拉自斷連接時的震蕩，想起了那些永遠留在土壤深處的暗紫色痕跡。
艾拉的光絲輕輕顫動，傳遞出一種複雜的意念：不是代價，是平衡。光明與黑暗，創造與毀滅，理解與隔閡，本就是共生的兩麵。這個符號，既是兩種文明碰撞的傷痕，也是它們在廢墟上重新紮根的證明。
秀抱著石頭走了過來，孩子的小手輕輕觸摸著那根斷裂的根須。“它不燙了。”石頭奶聲奶氣地說。秀沒有說話，隻是從口袋裡掏出一粒麥種，放在符號旁邊——那是她偷偷留下的，準備等芽芽好起來後，種在她的病房窗外。
生態站的通風係統開始重新運轉，送來帶著菌絲氣息的清新空氣。被根莖撕裂的地板縫隙裡，有新的、細小的綠色菌絲正在緩慢蔓延，它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殘留的暗紫色痕跡，在金屬的邊緣編織出新的網絡。
沒有人注意到，在距離符號三米遠的一個裂縫深處，一縷比發絲還細的暗紫色數據流正沿著金屬的鏽蝕層緩慢移動。它沒有能量波動，沒有光芒，隻有在接觸到菌絲網絡時，才會短暫地顯露出微弱的腐蝕性——這種腐蝕極其隱蔽，更像是一種“汙染”，讓接觸到的菌絲變得遲緩、黯淡。
數據流的末端，是一個極其微小的、類似種子的結構。它停在生態站主電纜的絕緣層上，開始分泌一種透明的、無法被常規檢測發現的酶。酶正在緩慢地分解絕緣層，露出裡麵銅色的導線。
月光依舊流淌，符號在地麵上靜靜躺著。拓站起身，扶著艾拉的光絲身影（她已經虛弱到無法自主懸浮），朝著醫療區走去——芽芽該換藥了。秀帶著石頭開始清理散落的碎片，張強則拿起工具，試圖加固那根受傷的主支撐梁。
神經果園裡，幸存的麥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剛剛過去的驚魂時刻，又像是在低語著某個尚未到來的、更深沉的秘密。土壤深處，那縷暗紫色的數據流，終於穿透了最後一層絕緣層，觸碰到了裸露的導線。
沒有火花，沒有聲響。隻有一陣極其微弱的電流波動，沿著電纜，悄無聲息地流向生態站的中央控製係統——那裡，存放著磐石的本地數據緩存模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