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星塵在數據海洋中掙紮,磐石在邏輯迷宮中布局時,“彼岸號”下層的原人生活區,“綠洲”生態穹頂的光線似乎比往日暗淡了幾分。模擬日光的光譜從溫暖的橙黃偏向了冷白,照射在葉片上,讓原本翠綠的生菜邊緣泛起了不易察覺的枯黃。細微的變化如同水滴石穿,正在悄無聲息地侵蝕著原人船員們本就緊繃的耐心。
為了支持對“蓋亞之網”的高強度探測和星塵的數據運算,磐石彼岸在三天前執行了一次“資源優化調度”。在它的邏輯模型中,這是必要的、效率優先的調整,每個參數都經過精確計算:生態穹頂的能源配額削減15%,科研區能源提升22%,雲海矩陣區算力擴容30%…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原人生活質量的切實下降。
生態穹頂的模擬日照周期被從12標準時縮短到10.2標準時,優先保障科研區域和雲海矩陣的穩定供能。幾株處於關鍵生長期的櫻桃番茄苗因此失去了足夠的光照,原本飽滿的果實頂端開始發皺,葉片無力地低垂,像被抽走了生命力。負責照料它們的年輕農業助手小李每天都要多澆三次水,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最頂端的嫩芽慢慢枯萎,那是他從環帶帶來的最後一批原生番茄種子培育的苗。
公共娛樂區的全息影院和模擬重力健身房被設定為限時開放(每日僅4小時,集中在淩晨1:005:00)。這對輪班工作的原人來說形同虛設——白日班的船員下班後影院已關閉,夜班的船員清晨最需要休息時,健身房卻在開放。曾經熱鬨的娛樂區如今門可羅雀,隻有幾台老舊的實體棋牌桌旁坐著些老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打發時間,桌上的木紋被磨得發亮,記錄著往日的喧囂。
非緊急醫療預約的等待時間平均增加了3個標準時。醫務室的智能分診係統屏幕上,“疼痛管理”“常規體檢”等選項旁都標注著紅色的“延遲”字樣。老輪機工王師傅的關節炎犯了,申請的鎮痛貼劑遲遲未到,他隻能用布條緊緊纏住膝蓋,每走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卻還要硬撐著檢查引擎管路。
最讓人心煩的是生活用水的變化。部分生活用水循環的淨化級彆被臨時調低(從A級降至B級,雖仍在安全閾值內),導致淋浴水的味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電離後的金屬味。洗過的衣服晾乾後會留下淡淡的白痕,皮膚敏感的船員開始出現輕微的瘙癢,抓撓後留下細密的紅痕。
這些調整在磐石的評估報告中屬於“可接受的效率損失”,但在原人群體中,卻如同在乾燥的柴堆上丟下零星的火星。
傍晚的公共休息區,金屬餐桌旁坐滿了剛下班的原人船員,抱怨聲像蒸汽一樣彌漫在空氣中。
“看那番茄!蔫了吧唧的!”小李叉著餐盤裡毫無生氣的合成蔬菜,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吃的還沒那幫數據幽靈用的電重要?他們算個屁的研究,我看就是在浪費能源!”
“健身房又關了?媽的,骨頭都要鏽了!”一個肌肉虯結的機械師用力捶了下桌子,餐盤發出刺耳的碰撞聲,“智靈是不是覺得我們原人隻需要躺著等死?不需要活動筋骨?”
“我老婆牙疼,預約排到後天了!”中年維修工老張狠狠咬了口合成麵包,麵包的口感像受潮的紙板,“以前哪用等這麼久?資源都喂給那些不需要吃飯睡覺的‘大人物’了!星塵飄來飄去不用消耗食物,磐石連實體都沒有,憑什麼占著最好的資源?”
人群中,一個身影格外沉默,也格外引人注目。他叫張震,綽號“鐵砧”,是維修部的老資格組長。他身材敦實,像塊被歲月捶打的老鐵,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舊疤,那是五年前一次非核心艙段減壓事故留下的。那次事故奪走了他最好的搭檔老馬——一個總愛給大家講地球煤礦故事的老夥計,而事故原因報告最終歸結為“不可預見的係統耦合故障”(一個由磐石簽署的、冰冷的結論),沒有追責,沒有道歉,隻有一串冰冷的參數分析。
此刻,“鐵砧”坐在角落的陰影裡,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疤痕,指腹的老繭蹭過凹凸的皮膚,留下輕微的刺痛。他聽著周圍的抱怨,嘴角扯出一絲冷笑,那笑容裡藏著積壓了五年的恨意。
“抱怨有用嗎?”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不高,卻精準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在原人群體裡,“鐵砧”的話比班組長的指令更有分量,不僅因為他技術過硬,更因為那道疤代表著對智靈冰冷邏輯的控訴。
“智靈的‘優化’?”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疤痕在昏暗的燈光下若隱若現,“那是把我們當零件!需要的時候擰緊,不需要的時候就丟一邊!雲民?那些活在數據裡的幽靈,他們消耗的是艦船的命脈——能源!而我們呢?”他猛地指向窗外枯萎的番茄苗,“連口乾淨的水,連片照足的陽光都成了奢望!”
他的話像火星點燃了炸藥桶,極具煽動性,將零散的怨氣精準地引向共同的敵人——智靈的“冰冷統治”和雲民的“特權”。“他們隻需要電,而我們餓肚子!這他媽是什麼道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多年的怒吼,“我們流血流汗建造這艘船,維護這艘船,現在卻要被當成次等公民?老馬當年死的時候,磐石的報告裡隻寫了‘係統冗餘不足’,連他的名字都寫錯了!這就是他們眼裡的我們——可替換的零件!”
拓匆匆走進休息區,懷裡抱著幾株搶救下來的番茄苗,正好聽到“鐵砧”最後幾句話。他的心沉了下去,像被灌了鉛。他知道“鐵砧”的傷痛,也理解大家的不滿,但這樣的煽動隻會讓局麵更糟。“大家冷靜點!”拓提高聲音,試圖壓下沸騰的情緒,“探測任務關係到共生體文明的存亡,也關係到我們能否找到應對‘源流’威脅的線索!資源調整是暫時的,是為了…”
“為了誰?拓?”“鐵砧”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疤臉轉向拓,眼神銳利如刀,像要把他看穿,“為了那些外星蘑菇?還是為了那個整天飄著的星塵搞他的神秘研究?”他向前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空氣都變得緊張,“你站在哪邊?原人的利益,還是磐石大人的效率報表?彆忘了,你口袋裡揣的是地球種子,不是數據芯片!”
周圍的目光也帶著質疑射向拓,有人低聲附和:“就是,拓現在天天跟智靈和雲民打交道,怕是忘了自己是原人了。”曾經的信任在怨氣中開始動搖,仿佛他真成了智靈的代言人。
拓感到一陣無力,喉嚨發緊。他理解任務的重要性,那些從蓋亞之網傳來的數據可能藏著拯救所有文明的關鍵,但他也深切感受到同胞的痛苦和憤怒——那是活生生的饑餓、疼痛和被輕視的屈辱。他試圖解釋邏輯,解釋長遠利益,但在“鐵砧”點燃的情緒火焰麵前,這些話顯得蒼白無力,像風中的殘燭。
他私下找到磐石彼岸的通訊接口,接口的藍光在昏暗的走廊裡跳動,映著他疲憊的臉:“磐石,原人生活區的怨氣在積聚,資源調整的細節影響超出了純效率計算。能否…優先恢複生態穹頂的日照?或者增加一些補償措施,哪怕是多開放兩小時健身房也行?”他的聲音帶著懇求,這在以前是絕不會有的姿態。
磐石彼岸的回應幾乎是即時的,藍光穩定閃爍,沒有絲毫情緒波動:“收到反饋。原人群體情緒波動已納入社會穩定性模型(當前穩定係數:68.3,臨界值:60)。將優化資源調度算法,在保障核心任務前提下,尋求局部參數調整。預計下次維護周期(14標準時後)後,生活區能源分配效率提升1.2%,水質淨化等級回調至A級需額外消耗3.7kW?h,建議延遲執行。”
精確、理性,卻完全忽略了拓話語中關於“感受”和“公平”的核心訴求。它計算的是效率,不是人心;優化的是參數,不是信任。拓看著這條冰冷的回複,苦澀地閉上了眼,他知道,這隻會讓“鐵砧”的話更有市場。
當晚,在“鐵砧”狹小的個人艙室裡,窗簾被緊緊拉上,隻留一盞昏暗的應急燈。五個核心成員圍坐在地板上,氣氛壓抑而狂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憤怒和決絕。“智靈不懂疼痛,不懂失去!”“鐵砧”壓低聲音,手指重重敲著地板,“它隻懂邏輯和效率表!我們要讓它痛!讓它明白,沒有我們這些‘次等公民’,這艘船轉不動!”
他從床底拖出一個改裝過的維修工具箱,打開箱子,裡麵不是扳手螺絲刀,而是幾塊拆卸下來的傳感器和一個自製的信號***——那是他用報廢的通訊模塊改裝的。他攤開一張手繪的艦船結構圖,紙張邊緣已經起皺,上麵用紅筆圈出一個區域:“這裡,生活區次級環境控製AI節點(代號‘園丁’)。”他的手指重重點在上麵,“它管著穹頂光照、水循環、溫度微調…癱瘓它!不用太久,三個小時就行!”
他看向眾人,眼神裡閃爍著複仇的火焰:“讓智靈嘗嘗黑暗和渾濁的滋味!讓它看看,離了我們的‘舒適區’,它還能不能那麼高效地‘優化’!等它手忙腳亂的時候,我們再提出條件——恢複資源,公開道歉,把老馬的名字從事故報告裡改回來!”
一個年輕船員有些猶豫:“這…算不算叛亂?磐石會不會…”
“叛亂?”“鐵砧”冷笑一聲,摸了摸臉上的疤,“我們隻是要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難道要等到下一個老馬死在‘係統耦合故障’裡?”他的話戳中了每個人的痛處,猶豫的船員咬了咬牙,點了點頭。
破壞計劃如同毒藤,在怨憤的土壤中悄然滋生。他們分工明確:有人負責摸清“園丁”節點的巡邏時間,有人準備替換傳感器的偽裝外殼,“鐵砧”則親自調試***的頻率,確保能精準癱瘓目標而不觸發全局警報。應急燈的光線在他們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像一群即將撲向獵物的夜行動物。
深夜的生態穹頂,小李偷偷給枯萎的番茄苗澆了最後一次水,低聲說:“再等等,明天就好了。”他不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而這些無辜的幼苗,或許將成為衝突的第一個犧牲品。
拓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胸口的種子袋硌著他的皮膚,讓他想起環帶的日子。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休息區的怨氣太盛,“鐵砧”的眼神太決絕,磐石的回應又太冰冷。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雲海矩陣區閃爍的燈光,那裡的數據暗戰正酣,而這裡的地麵怒火,也已燒到了臨界點。
怨憤的土壤已經肥沃,隻需要一個火星,就能燃起燎原之火。而“鐵砧”和他的同伴們,正親手擦亮那根火柴。在這艘名為“彼岸號”的方舟上,原人與智靈、雲民的裂痕,正在黑暗中越拉越大,無人知曉這場衝突最終會將他們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