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落。
砸在石上。
碎了。
清脆的聲響,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閃電,在這死寂的山洞裡回蕩。
酒壺碎了,張鐸的心也好像碎了。
酒液濺開,溫熱的液體,混著冰冷的石灰,打濕了他的褲腿。
他沒有動,仿佛連動一動的力氣都已被抽乾。
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盯著下方。
盯著那兩個血肉模糊的眼眶。
盯著曹觀起那張曾經俊美、如今隻剩下扭曲與絕望的臉。
一股寒意從骨頭縫裡鑽出來,沿著脊椎,一條線似直衝天靈。
他見過死人,見過比這血腥百倍的場麵。
屍山血海,他不是沒有趟過。
可那些是刀劍下的亡魂,是江湖裡的宿命,是人間的戰爭。
眼前的不是。
眼前的是人心。
人心,原來比他腰間的刀要惡毒一萬倍。
杏娃兒的身子在抖。
她的小臉已無半分血色,像一張被揉搓過的紙。
她緊緊地貼著冰冷的石壁,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仿佛想把自己也變成一塊沒有知覺的石頭。
可她不是石頭。
她能感覺到那股顫栗,從靈魂最深處傳來,清晰地告訴她,她還活著。
活著,就要看著眼前這血腥、殘忍、醜惡的一幕。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那雙曾經清澈如山泉的眸子裡,此刻隻剩下空洞,像兩件被摔碎的名貴瓷器,再也映不出任何光。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人這種東西。
原來,人的惡意,比荒原上最饑餓的狼更凶狠,比那些提著刀直白地要吃掉你的人,更要恐怖百倍。
它無形,無影,無聲,無息。
卻能在一瞬間,將你的心肺噬咬得乾乾淨淨。
“張……張大哥……”
她的聲音輕得像夢囈,每一個字都在發顫:“你……你也是這麼過來的麼?”
張鐸的喉嚨裡發出粗重的呼吸。
他忽然覺得胸口輕鬆了許多。
因為他知道,若是當年的他身處這般境地,他絕無可能活下來。
他沒有看杏娃兒,目光投向了那片虛無的黑暗:“我不是。我是佛祖從戰場上撿回來的。”
“九哥他……”
杏娃兒的話還沒說完,山洞深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幾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蒼蠅,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他們手上捧著一摞厚厚的飛錢,眼中閃爍著近乎病態的興奮。
他們臉上的笑,比刀還冷。
仿佛眼前這場殘酷的試煉,不過是供他們消遣的一場賭局,一場遊戲。
“下注了!下注了!”
其中一人高聲喊道,聲音裡是毫不掩飾的喧囂與貪婪。
他掃視著下方那些掙紮求存的生命,像屠夫在挑選今晚下酒的肉:“賭這批糧草,誰能活到最後!”
下方,薑東樾已將那雙血淋淋的眼珠捏碎,高高舉起,享受著信徒們的膜拜。
“薑東樾!我押薑東樾!”
“媽的,這小子穩了!我也押他!”
呼喝聲此起彼伏,油光滿麵的莊家笑得合不攏嘴,指間搓著幾枚銅錢,發出令人心煩的聲響。
“張爺,您老也來兩手?”
莊家看見張鐸,臉上的諂媚笑意幾乎要溢出來:“薑東樾這小子,可是大熱門!”
張鐸歎了口氣。
他知道,薑東樾這樣的孩子,若能活下來必成大患。
可這世道,成大患的人往往活得最久。
他從懷中掏出幾張飛錢,隨手丟了過去。
“五十貫,薑東樾。”
這筆錢無關喜惡,隻是買個麵子,買個安寧。
順便賺點錢。
杏娃兒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著下方,盯著那個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她的九哥就在那裡。
“為什麼……他們要賭這個……”
她困惑。
張鐸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因為活下來的人,就是無常使。無常使就是佛祖的弟子,他們就是無常寺的命。”
他為錢而來,不為情義。
他跟什麼過不去,都不會跟錢過不去。
可當他看著杏娃兒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時,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無恥的混蛋。
他無法向她解釋這世間的殘酷。
就在此時,一切都靜了。
連風都好像停了。
一道倩影,緩緩而來。
她不是走過來的,倒像是從月光裡飄過來的。
她穿著一襲青衣,衣上沒有任何紋繡,卻比那些賭徒身上的錦緞更華貴。
烏發如瀑,垂至腰際,發間彆無一物。
清麗脫俗,眉如遠山,眼如秋水。
她走來,山洞裡所有的喧囂、貪婪、血腥,都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驟然按停。
賭徒們僵在原地,莊家猛地跪伏,頭顱緊緊貼著冰冷的石麵,像一條卑微的狗。
她靜靜地站在賭桌前,不發一言。
可整個大殿,仿佛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