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者有食。
趙九看著那名少年拖著重傷的身子,艱難地走回自己的囚室。
他的喉結不自覺地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想要弄明白這《無常經》裡所有的秘密,就必須看下去。
看遍這裡所有人的死法。
看遍這裡所有人的殺人法子。
然後,將他們都變成自己的東西。
第二根蠟燭燃儘的時候,趙九的肚子已經不叫了。
那條盤踞在胃裡的餓,鬨騰了一天一夜,許是也累了,暫時蜷縮起來,陷入了假寐。
可那股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四肢百骸的虛弱感,卻像是這石室裡無孔不入的陰冷氣,一絲一縷不講道理地往他骨頭縫裡鑽。
他的嘴唇乾裂,起了白色的死皮。
眼窩也比兩日前更深陷了些。
隆——
那熟悉的地龍翻身聲如約而至。
趙九的身子像一架被設定好了的機括,在那聲響傳來的瞬間,便已悄無聲息將眼睛貼在了那道牆縫之後。
又是兩扇新的石門。
又是兩張年輕卻早已被絕望浸透的臉。
廝殺。
短暫而血腥。
趙九的目光像兩把最精細的刻刀,貪婪地將那兩人臨死前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招式,都一筆一劃地,刻進自己的腦子裡。
他看得比那兩人自己還要仔細。
不一樣。
還是不一樣。
今天這兩個人用的招式,與昨日那兩人,與他自己的那兩本冊子,又截然不同。
雖然都能看出是脫胎於《無常經》的底子,卻像是同一棵老樹上,長出的不同枝丫,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野蠻生長,姿態各異。
當其中一人倒在血泊裡,當勝者那間囚室的暗格裡,飄出那股熟悉的肉香時。
趙九的腦海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一聲塌了。
又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一間黑了很久的屋子。
無數個零碎的看似毫無關聯的招式圖譜,在他眼前,像亂麻一般糾纏,飛舞,最後卻又奇跡般地開始自行牽引、拚接。
他想通了。
這《無常經》是一整套被人刻意拆散了。
每一間囚室裡的人,都隻拿到了其中殘缺的一部分,像是一本傳世名帖的殘頁拓本。
第四個人所用的招式,恰好能將趙九這幾日看到的兩部無常經連接起來。
趙九的心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
他不再去看那具漸漸冰冷的屍體,也不再去想那塊自己得不到的烤肉。
他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石,尖銳的那頭朝下。
就著那豆昏黃的燭火,在這冰冷的石板地上開始作畫。
他畫得很慢很專注。
將腦海中這三日所見的所有招式,一筆一畫地重新臨摹出來。
然後再將它們與自己原先那兩本冊子上的圖譜一一比對,排列組合。
像一個最癡迷的棋手,在用自己的性命作賭注,下一盤誰也看不見的棋。
時間,就在這無聲的推演中,一點點流逝。
直到第三根蠟脫燃起了頭。
隆——
那扇死寂了兩日的,屬於他的囚室的暗格,毫無征兆地,開啟了。
一個木製的托盤,悄無聲息地從裡麵滑了出來。
盤子裡是一塊烤肉,兩個白生生的饅頭。
跟第一天時一模一樣。
趙九抬起頭,看著那份遲來了兩日的食物,眼神裡沒有喜悅。
就在這時。
那沉悶的像是催命符一般的巨響,又一次在這座地宮裡回蕩起來。
趙九放下手中的半個饅頭,用衣角仔細擦了擦手,起身走到了那道牆縫之後。
他看見了那三個少女。
她們又一次從那間囚室裡走了出來。
兩日不見,她們像是被秋霜打過的三株禾苗,徹底蔫了下去,身子單薄得像三張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
臉上是那種長期饑餓後特有的浮腫蠟黃。
她們也沒飯吃。
眼神空洞麻木。
她們站定了,看著正對著她們那扇正在緩緩升起的石門。
或許是連恐懼的力氣都已經耗儘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石門之後走出了五道身影。
五個少年。
他們同樣麵有菜色,可比起那三個少女,卻要壯實了不知多少。
至少他們手裡握著的刀還很穩。
眼神裡還帶著一絲活人該有對殺戮的警惕,與對食物的渴望。
三對五。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的屠殺。
為首的那名少女,看著那五個提著刀一步步逼近的少年。
她那雙早已乾涸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掉了,發出一聲誰也聽不見的輕響。
她沒有舉刀。
她隻是緩緩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那兩個同樣麵如死灰,渾身抖得像是秋風裡最後兩片葉子的同伴。
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
她將自己手中那柄賴以活命的長刀,當啷一聲扔在地上。
朝著那五個少年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像是認命般的輕響。
“求求你們……”
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像是一縷馬上就要斷掉的蛛絲,飄散在這片死寂的煉獄裡。
“給我們一個痛快。”
趙九再一次看到了人在哀求。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這三個少女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