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無日月,囚室無晨昏。
趙九已經不去記日子了。
人說饑餓是條火龍,盤在肚裡,會灼燒五臟六腑。
兩個饅頭一塊肉,普通人尚且果腹。
可對於一個習武之人來說,和沒吃飯沒有任何分彆。
可趙九肚裡那點最後的火氣也早散了,隻剩下空落落的涼。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獨自已經先於自己死在了前幾天。
趙九乾渴的喉嚨眼像是被野火燒過一遍的荒地,吞咽一下,便有砂礫滾過,刺得生疼。
可他好像也忘了疼。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截木頭。
唯一還能證明他活著的,是那雙眼睛。
他正死死地盯著牆。
牆上有畫。
畫是用更尖的石頭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像一群在垂死掙紮的螞蟻。
畫的是人。
一個個掙紮的人。
左邊的牆上,畫的是《無常經》的招式。
每一招,每一式,都來自一場他親眼目睹的廝殺。
那些人還活著的時候,他們的手,他們的腳,他們的劍,是如何揮舞的。
每一場廝殺,都是一幅新圖。
每一個活人,都是一本會動的經。
右邊的牆上,畫的也是人。
是死人。
姿態各異,死法萬千。
有被一劍封喉的,喉管上那道細微的血線,仿佛還帶著溫熱。
有被亂刀分屍的,殘缺的肢體,像是拙劣的工匠胡亂丟棄的廢料。
也有的,是贏了然後也死了。
左邊是生。
右邊是死。
趙九就坐在這生與死的夾縫裡。
他的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眼裡卻像是見到了佛光的苦行僧。
隆——
外麵的石門像一口喪鐘,不為活人敲,隻為死人鳴。
趙九已經不再去看外麵的打鬥了。
他看著那兩麵牆。
看著那些鮮活的招式,看著那些死寂的屍體。
看著他們,就像在看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念頭在某個誰也不知道的瞬間,悄悄破土,發了芽。
他好像……懂了。
他忽然笑了。
笑得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的旅人,又像是看穿了一場天大騙局的瘋子。
《無常經》。
無常,無常。
無常才是本質。
右邊牆上的屍體,那一具具扭曲僵直的屍首,哪裡是什麼死狀的記錄?
那是一幅幅最詳儘,最直白的地圖!
它標示著人體的氣血,是如何被外力一瞬間截斷。
經脈,是如何被最有效率地摧毀。
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在刹那間,將滿身活氣,散得一乾二淨。
那些人死前的痛苦與掙紮,將他們身體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擰成了一種獨特的姿態。
一種“死”的姿態。
這才是《無常經》真正的精髓。
它教的,不是如何用劍,如何用刀。
它教的,是如何“死”。
更準確地說,是教人如何將“死”的意境,灌注入自己的每一招,每一式裡。
用最決絕的姿態,去造成最徹底的死亡。
這根本不是武功。
這是殺人技。
是萃取了無數死亡,凝練而成的,最純粹的殺人技。
不是父親曾說的武功。
武功是有招式,有防禦,有躲避,有來來回回無數的心裡博弈。
可無常經是單純的殺人。
沒有任何一招一式是用來格擋招架,閃避防禦的。
這裡從不教人活下去。
可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
殺了人,就可以活下去。
誰能更快的殺人。
誰能更準確的殺人。
這不是武學。
是拚命。
薑東樾那一劍為何快到看不見?
因為在他出劍的刹那,他整個人,就已經“死”過了一次。
他將所有的雜念、恐懼、乃至求生的欲望全都舍棄,隻剩下一種東西。
一種能讓劍變得更快、更準、也更狠的東西。
殺意。
或者說……是一種特殊的氣息。
這種氣息可以讓人的殺意變成真正增強肉體、增強力量、增強速度的東西。
這才是真正的《無常經》。
一套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瘋魔不成活的法門。
一套以身為爐,以死為火,淬煉出至強殺意的經!
想通了這一切,趙九隻覺得渾身通泰,念頭通達。
一縷氣。
一縷若有似無,卻又真實不虛的暖氣,毫無征兆地從他的丹田最深處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