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跪,有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
杏娃兒的命,似乎就從那一跪之後就變了。
朱不二就坐在她的麵前。
他的雙綠豆眼裡頭的光,卻不再是算盤珠子撞在一起時那種貪婪的光。
那是一種熱切的光。
就像一個守了一輩子墳墓的吝嗇鬼,忽然從棺材裡挖出了一塊舉世無雙的璞玉,卻不知該如何下刀。
是該雕成佛,還是該雕成鬼?
杏娃兒看不懂。
她也從來不想看懂人。
人太複雜,不如石頭。
她隻是知道,這雙眼睛裡沒有死人村裡那種要把人生吞活剝的饑餓,也沒有縣城官道上,那些恨不得剝光她衣裳的欲望。
這目光更不同於九哥。
九哥的關切是冬日裡的一堆火,暖得人想哭。
這目光,卻像一隻護食的老母雞,死死盯著自己剛孵出來,還帶著蛋殼濕氣的小雞。
笨拙,緊張,又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歡喜。
杏娃兒不懂。
她指著麵前盤子裡的菜:“這是什麼?”
“翡翠白玉羹。”
朱不二的聲音,難得地沒有了那種尖酸刻薄的銅臭味。
他像個第一次教書的老學究,努力板著那張比醃菜還難看的臉,可嘴角那點怎麼也壓不住的笑意,卻早已出賣了他心裡那點可憐的歡喜。
“翡翠能吃嗎?”
杏娃兒恍然,眼睛裡是最純粹的好奇:“豆腐……是白玉?”
朱不二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哄一個隨時會哭的孩子:“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杏娃兒嘗了一口。
隻是一口。
仿佛有一整個春天,在她舌尖上炸開。
她從未嘗過這樣的味道。
那不像是食物,像是夢。
她幾乎是跳了起來,那雙乾淨得像山泉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光。
她伸出手,就要去抓。
她想把這個春天,捧在手心裡,帶回去給九哥。
啪。
一雙筷子,像兩條毒蛇,精準地夾住了她的指頭。
“啊!”
杏娃兒痛呼出聲,眼圈瞬間就紅了,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
朱不二的手在抖,可他的臉卻冷得像一塊鐵:“吃飯用筷子。規矩就是規矩。”
他的聲音又硬又冷,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也跟著發抖。
“我想給……嗚……我想給九哥……”
杏娃兒的手指被夾得生疼,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不敢了……師父……”
師父。
這兩個字,像一聲春雷。
朱不二的筷子,當啷一聲掉在桌上。
他麵色陰冷,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怒罵道:“真是蠢!真是齊天之蠢!老子花不完的錢,吃不完的美食,你見到一盤好吃的菜,居然要往幾百貫的衣服裡麵揣!他趙九想吃什麼吃不到,需要老子徒弟這雙手去給他偷?需要你用這身三百貫的衣裳去給他兜?老子答應你,等他醒了,隻要不吃老子,要什麼,老子給他吃什麼!”
杏娃兒縮回了紅腫的手指,聽到了朱不二這句話,竟然破涕為笑:“真……真的嗎?師父!”
朱不二幾乎要被這傻丫頭氣死。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矮腳野豬,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雙綠豆眼在杏娃兒和那扇緊閉的房門之間來回掃視。
最終,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幾乎要將心肺都吐出來的歎息:“你這死丫頭,跟我來!”
死丫頭嚇得打了個冷顫。
走廊很長,長得像一條沒有儘頭的河。
河水是琉璃瓦,河岸是金箔。
朱不二推開了一扇沉重的門。
門裡是另一個世界。
杏娃兒呆住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房間。
這房間大得不像話,像一片海。
海裡沒有床,隻有一張桌,一把椅,和無數頂天立地的櫃子。
那些幾寸見方的東西,靜靜地躺在櫃子裡,像無數沉睡的靈魂。
空氣裡,是紙張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古老,安靜,帶著一絲腐朽的莊嚴。
杏娃兒愣了愣,從懷中拿出了那本《無常經》:“師父……這裡的東西,都和它一樣嗎?”
朱不二看見那本經書的刹那,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死死盯著杏娃兒,聲音都在發顫:“青鳳……就給了你這本書?”
“這個東西就叫書啊?”
杏娃兒誠懇地點頭:“我不懂,就……”
“所以你去刺殺影十八的時候……”
朱不二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忽然很想笑,笑這世上的荒唐事。
一個大字不識的丫頭,拿著一本連狀元都未必看得懂的絕世秘籍,就敢去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