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先聞到味道,再睜開眼睛的。
趙九聞到了一股銅錢的味道。
是那種被無數隻手摸過,在無數個油膩的錢袋裡滾過,沾滿了人世間最赤裸的貪婪與算計的銅臭味。
一種能讓死人從棺材裡坐起來嘔吐的味道。
所以他睜開了眼。
一個冬瓜成了精的男人,勉強套在一件綢衫裡。
綢衫很貴,可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給一頭豬披上了龍袍,更顯滑稽與醜陋。
他手裡隻有一個算盤。
他手裡捏著個算盤,十根又粗又短的指頭,在那些算盤珠子上撥來撥去,撥得比外頭野地裡的野貓叫春還要熱鬨。
朱不二。
他瞧著趙九,那雙綠豆眼裡,沒有半分瞧見活人的歡喜,像是賬房先生瞧見了一筆爛賬時的嫌惡。
“醒了?”
朱不二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鏽的鋸子,在這間安靜的屋子裡來回地拉扯。
“醒了就好。醒了,咱們就該算算賬了。”
趙九沒有理會他那本爛賬:“她在哪兒?”
朱不二撥算盤的手停了。
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她?哪個她?老子這苦窯裡,女人比耗子都多,你說的是哪個?”
他嘴上這麼說,可那雙綠豆眼,卻不自覺地飄了一下。
飄向了門外。
趙九的心沉了下去。
他感覺到了無力的空虛,散步在身體的四肢百骸,像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的懶漢,見到任何東西都沒有力氣。
可他的心卻無比堅定。
強撐著身子坐起來,抓住了定唐刀,又問了一遍,聲音比方才更啞,也更冷:“杏娃兒。在哪兒?”
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逼的。
尤其是那種剛從鬼門關爬回來,身上還帶著閻王爺哈氣的瘋子。
因為他已經死過一次,就不怕再死一次。而他死之前,一定會拉上幾個墊背的。
趙九無疑就是那種瘋子。
朱不二顯然也懂這個道理。
他那張醜臉上,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死不了。”
他含糊地說道:“吃得比老子好,穿得比老子好,住得也比老子好。你小子,就甭鹹吃蘿卜淡操心了。”
趙九不信。
一個字都不信。
他不信任何人。
在這座吃人的天下,信任這兩個字,比金子還更要人命。
他必須親眼看到杏娃兒活著才能放下那顆懸著的心。
他掙紮著,想下床。
他身上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像一艘即將散架的破船,卻偏要迎著風浪,撞向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礁石。
“老子說了,她好得很!”
朱不二像是被他那股子不要命的勁頭給激怒了,猛地站起身,一雙綠豆眼瞪得溜圓。
“那死丫頭,如今是老子的人了!她拜了師,磕了頭,從今往後,就是我朱不二門下唯一的弟子!誰敢動她一根汗毛,老子就讓他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他吼得唾沫橫飛,像一頭護崽的野豬。
吼完了,他才發覺自己好像說得太多了些。
他本以為,這小子聽了定會暴跳如雷,會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巧取豪奪。
可趙九沒有。
他隻是停下了掙紮的動作,重新躺了回去。
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裡,那點剛剛燃起的火星子,又熄滅了。
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這種平靜,比任何咆哮與憤怒,都更讓朱不二覺得心頭發毛。
他看不透這個少年。
就像他看不透,自己為何會為了那麼一個傻丫頭,花了那麼多本不該花的冤枉錢。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像是貓走在瓦上,悄無聲息,卻又傲慢得非要弄出一些聲響,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來了。
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一個女人,倚在門框上。
她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絲質褻衣,烏黑的長發像一道墨色的瀑布,懶洋洋地垂下,遮住了她半張臉。
她手裡拎著個酒葫蘆,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裡灌。
濃得化不開的酒氣,混著她身上慵懶到骨子裡的女人香,慢悠悠地飄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