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雜貨店旁的裁縫鋪與帶棉線味的指尖
梧桐裡社區的“便民雜貨店”,鐵皮棚頂在清晨的薄霧裡泛著冷光,棚簷下掛著串風乾的紅辣椒和玉米棒,是去年秋天街坊們湊著送的,現在還透著點農家的豔色。櫃台後的搪瓷盆裡,散裝鹽粒沾著晨露,泛著細碎的光,我用竹勺輕輕撥弄,鹽粒碰撞發出“沙沙”聲,混著熱飲機“嗡嗡”的運轉聲,成了社區清晨的第一支小調——而這支小調的伴奏,永遠是隔壁裁縫鋪傳來的“哢嗒”聲。
每天早上6點半,菜市場旁那間老門麵裡總會準時亮起暖黃的燈——是林秀蘭推開了裁縫鋪的木門。那扇木門是1986年她開店時,老伴和她一起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老鬆木door,門框上還留著早年刻的“福”字,被歲月磨得隻剩模糊的輪廓。合頁鬆得能塞進指甲,她每天都會從竹籃裡抽出一小段棉線,撕成細縷塞進軸縫,棉線是藏青色的,和她的斜襟褂子一個色:“彆讓門響吵著樓上的張奶奶,她心臟不好,上次樓道裡掉個花盆,她心悸了半宿,現在聽見大動靜就犯怵”。塞完棉線,她會輕輕推開門試三次,直到門軸隻發出極輕的“吱呀”聲,像老人的低語,才滿意地轉身,牽著老伴的手往裡走。
門楣上掛著塊梨木牌,刻著“秀蘭裁縫”四個楷體字,是38年前老伴親手刻的。當時他還在機械廠當鉗工,特意請了半天假,用車間裡的鋼銼一點點磨出來,木牌邊緣的弧度磨了整整三小時,說“要讓我媳婦的招牌看著順溜”。現在木縫裡嵌著早年縫衣服時掉的線頭,深褐色的是藏青線,米白色的是棉線,像時光織就的細痕——最粗那縷藏青線,是1992年她給鄰居家做嫁衣時蹭的,當時線軸沒繞緊,掉了一大團在木牌上;最細那縷米白線,是2010年孫女第一次學縫扣子時掉的,小家夥手抖,線全散了。林秀蘭每天開門後,都會用塊洗得發白的舊棉布擦木牌,從“秀”字的豎筆擦到“蘭”字的撇筆,每個筆畫都擦得發亮,擦完還會對著木牌小聲說:“今天又要麻煩你陪著我了,希望能多接幾單,給老伴買降壓藥”。
她穿著件藏青色斜襟褂子,是1998年自己做的,布料是當年流行的“的確良”,現在已經泛白,袖口磨出的毛邊有半厘米長,她就用同色的細棉線縫了圈窄邊,針腳細得像棉線,每厘米能縫9針——這是她母親教她的“密縫法”,“縫邊要密,才不容易開線,就像日子,要細水長流才穩”。現在衣襟上還沾著點淡褐色線油,是早上理線軸時蹭的,油印子呈不規則的圓形,像朵小小的墨菊,她卻舍不得洗,說“這是老線軸裡的油,帶著股子時光的味,洗了就沒了”。褂子的左胸口袋裡,總裝著枚銅頂針,是她結婚時的陪嫁,頂針邊緣磨出包漿,每次縫衣服前,她都會先把頂針套在右手食指上,剛好遮住那道淺疤——那是25年前踩縫紉機時,針沒踩準,紮進食指留的疤,現在摸起來還能感覺到小小的凸起。
左手牽著老伴的手,他的手指關節腫得像發麵饅頭,是年輕時在工地搬磚落下的關節炎,指節上的老繭比銅錢還厚。掌心總攥著塊磨軟的碎花布,是塊1980年代的“洋布”,粉色底上印著小梅花,是當年林秀蘭給他做襯衫剩下的邊角料,“他現在記不清人,卻認得出這塊布,摸著手感熟,能安心”。林秀蘭每天都會幫他把布疊成方塊,放進他貼身的口袋裡,“彆弄丟了,這布跟著咱們30多年了,比啥都親”。有次老伴把布落在花園裡,找了整整一下午,最後在梧桐樹下找到時,他抱著布蹲在地上哭,像丟了寶貝,從那以後,林秀蘭每天都會檢查三次他的口袋。
右手攥著張泛黃的“今日改衣清單”,是用1990年代的方格稿紙寫的,紙邊已經發脆,邊緣被反複折疊,折痕處磨得快透光了,卻夾著片乾枯的梧桐葉——是去年秋天老伴在社區花園撿的,非要夾在裡麵,說“好看,像小扇子”。清單上的字跡用鉛筆寫得工整,筆鋒有點斜,是她左手腕犯腱鞘炎時寫的,某行畫著件小棉襖圖案,棉襖的領口畫得格外仔細,還繡了朵小梅花,旁邊注著“王奶奶:棉襖改小,留5厘米寬鬆量(要縫梅花扣,她孫女喜歡)”,括號裡的字比正文小一圈,是她前晚熬夜補的,怕早上記不清王奶奶的特殊要求。
裁縫鋪的玻璃窗上,貼著層薄霧,是早上煮開水時熏的,水霧在玻璃上形成細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鑽。林秀蘭每天都會用塊舊棉布擦出一塊直徑30厘米的透明區,擦得格外仔細,連邊角的水霧都要抹乾淨:“得讓街坊看見裡麵的動靜,知道我在,他們才放心把衣服送來。上次王奶奶路過,看見我在縫衣服,才敢把她的老棉襖拿來改”。玻璃窗右下角貼著張褪色的紅紙,寫著“改衣價目:改棉襖20元,補褲子15元,縫扣子5元”,是她孫女2015年上小學時寫的,字歪歪扭扭,“改”字的豎鉤還寫歪了,卻用紅筆描了三遍,現在紙邊卷得像波浪,她用透明膠在四角粘了固定,膠水上還沾著根細棉線,是上次縫門簾時不小心蹭的,“這是娃寫的第一份價目表,當時她還問我‘阿婆,縫扣子為啥這麼便宜呀’,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推開門進去,最先聞到的是棉線混著漿糊的味道——棉線是從老字號“針線鋪”買的,帶著淡淡的鬆木香;漿糊是她自己用麵粉熬的,放了點白糖,不容易壞,“用自己熬的漿糊粘布,才夠牢,就像人心,要真心待才暖”。牆上釘著塊鬆木版,是2000年兒子幫著釘的,木板上鑽了12個小孔,每個孔裡插著根細鐵釘,掛著十幾件待改的衣物:有掉了紐扣的1990年代棉襖,棉襖的領口磨破了,是王奶奶的,她說“這棉襖是我老伴當年給我買的,舍不得扔”;有裙擺太寬的漢服,淡粉色雪紡的,是小吳的,她要穿去漫展,說“蘭姨,您幫我改得好看點,我想拍照”;還有條膝蓋磨破的小學生校服褲,深藍色的,褲腳邊還繡著個小太陽——是張叔孫子的,孩子媽媽自己繡的,說“讓娃穿著暖和,也能認得出自己的褲子”。
屋裡最顯眼的是那台用了32年的蝴蝶牌縫紉機,是1992年林秀蘭攢了半年工資買的,當時要憑票,她托了三個親戚才弄到。機身泛著銀灰色的光,是常年用棉布擦的緣故,機身上的“蝴蝶”商標還清晰可見,翅膀上的紋路磨得有點淡。踏板處磨出淺痕,邊緣包著塊碎花布,是老伴去年幫她縫的,布是淡粉色的,和他手裡攥的那塊一樣,“他說我踩踏板時硌腳,縫塊布能軟和點”。布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縫得很密,林秀蘭每次踩踏板,都會先摸一摸那塊布,像在跟老伴打招呼。機頭上貼著張卡通貼紙,是孫女畫的縫紉機,機身上還畫著個小笑臉,貼紙邊角卷了,林秀蘭就用透明膠在四角粘牢,膠水上還沾著點棉線。
線軸杆上永遠纏著四種常用線:黑、白、灰、藏青,線軸都用橡皮筋捆著,怕轉的時候掉下來。黑色線軸是縫褲子用的,“褲子要耐臟,黑線縫了看不見;白色線軸縫襯衫,乾淨;灰色線軸縫棉襖,百搭;藏青線軸縫外套,耐穿”,她總跟街坊這麼說。每個線軸上都貼著小標簽,寫著“2024.3新換”,是她怕記混線的新舊,“舊線容易斷,縫衣服不牢,要給街坊用好線”。
縫紉機旁的裁布台,是用兩塊老榆木板拚的,台麵被熨鬥燙出了淡淡的印子,是常年熨衣服留下的。台麵上擺著三樣“老夥計”:
磨破邊緣的軟尺:米色帆布材質,長1.5&n”“20cm”的數字已經看不清,隻能憑手感量。尾端縫著塊淺粉色碎花布補丁,針腳歪歪扭扭——是老伴去年幫她縫的,當時他還能記得“軟尺滑手,縫塊布能防滑”,現在林秀蘭每次用軟尺,都會先摸一摸那塊補丁,指尖能感覺到布的紋理,“這是他給我縫的,摸著就踏實”。軟尺的金屬頭已經生鏽,她用砂紙磨了磨,還是有點鈍,卻舍不得扔,“這軟尺跟著我20年了,量了無數件衣服,有感情了”。
記滿需求的布紋本:壓在布料堆下,封麵是用舊牛仔褲改的,藍色布料上還留著當年的褲兜縫線,兜口處繡著朵小梅花,是林秀蘭自己縫的。本子裡的紙已經泛黃,某頁用鉛筆寫著“王奶奶:棉襖改小,肩寬減&n,腰圍加&n(冬天穿毛衣不勒,要縫梅花扣,孫女喜歡粉色);小吳:漢服裙擺收窄&n,要藏針縫(看不見線跡,雪紡布要輕,彆戳破);張叔:孫子校服褲補膝蓋,用深藍色牛仔布(耐磨,要縫小太陽圖案,跟褲腳呼應)”,空白處還畫著小圖案:棉襖旁畫個笑臉,漢服旁畫朵梅花,校服褲旁畫個小太陽,怕自己記混需求。本子的最後幾頁,還記著老伴的用藥時間:“早上8點降壓藥,晚上7點鈣片”,字寫得格外大,怕自己看不清。
裝針線的竹籃:放在台邊,竹籃是1986年開店時買的,籃底已經有點鬆,林秀蘭用棉線編了層底,裡麵分了6個小格,放著不同型號的針和線團。最上麵一格放著枚銅頂針,邊緣磨出包漿,是她結婚時的陪嫁;第二格放著不同粗細的針,粗針縫棉襖,細針縫雪紡;第三格放著珠針,用來固定布料;第四格放著小剪刀,剪刀柄是塑料的,已經泛黃;第五格放著粉筆,用來在布料上畫線;第六格放著小鑷子,用來夾斷線頭。竹籃的提手上,掛著塊小棉布,是擦針用的,“針生鏽了擦一擦,還能接著用”。
我整理貨架時,總看見她在縫紉機前忙個不停。給王奶奶改棉襖,她會先把棉襖鋪在裁布台上,用軟尺量三遍:“奶奶您看,肩寬現在是40厘米,改到38厘米剛好,不然您孫女穿了顯寬;腰圍現在是85厘米,加到88厘米,冬天穿毛衣不勒,活動方便”,說著就用白色粉筆在棉襖上畫淡淡的線,線條筆直,像用尺子量過一樣——她畫線條有個訣竅,手腕貼緊台麵,慢慢移動,“這樣畫的線才直,改出來的衣服才合身”。她還會把棉襖裡子翻出來,用軟毛刷沾著溫水,一點點刷掉裡麵的灰塵:“老棉襖得愛惜,翻過來改不磨布,能多穿兩年。您看這裡子,還是當年的棉布,現在不好找了”,刷灰塵時動作輕得像怕碰壞寶貝,刷完還會把裡子晾在窗邊,讓風吹乾。
改棉襖的領口時,她會從布料堆裡找出塊粉色碎花布,剪成梅花形狀,做梅花扣:“您孫女喜歡粉色,這扣子縫在領口,好看”。縫扣子時,她會用雙線,針腳藏在扣子裡,“這樣扣子不容易掉,穿著也顯精致”。王奶奶坐在旁邊看,說“秀蘭啊,還是你心細,我孫女肯定喜歡”,林秀蘭笑著說“您放心,我肯定改得讓孩子滿意”。
幫小吳改漢服裙擺,她會先把漢服鋪在裁布台上,用軟尺量裙擺的長度:“現在是120厘米,收窄10厘米,改成110厘米,這樣穿起來顯腿長”。然後從竹籃裡找出和漢服同色的粉色線,說“藏針縫要配色線,不然縫完能看見線跡,就不好看了。雪紡布軟,線要細,不然會硌皮膚”。她先把裙擺折出10厘米的邊,用珠針每隔5厘米固定住,珠針是銀色的,細得像針,“珠針要輕輕紮,彆把布戳破了”。然後把針從布的反麵紮進去,針尖隻露出一點點,輕輕挑出一小縷布纖維,再把針穿過去,動作慢卻精準,“藏針縫就是讓線‘藏’在布縫裡,外麵看著光溜,這樣漢服穿在身上才雅致,拍照也好看”。
小吳蹲在旁邊看,時不時問“蘭姨,您這手藝是跟誰學的呀?我也想學”,林秀蘭笑著說“跟我媽學的,當年我媽在村裡給人做嫁衣,就用這藏針縫,縫出來的嫁衣比誰的都好看。她教我時可嚴了,縫不好就拆了重縫,我當年縫了整整一個月的手帕,才把藏針縫練會”。說著就拿起塊邊角料,演示給小吳看:“你看,針要從反麵進,正麵隻露一點點線,這樣才看不見針跡”。
遇到來補校服褲的張叔,她會先接過褲子,看了看破洞的位置:“叔您孫子這洞在膝蓋上,得用耐磨的布,不然補了也容易破”。然後從布料堆裡找出塊深藍色牛仔布,厚度比校服布還厚,“這是我上次改牛仔褲剩下的,耐磨,補在膝蓋上,能多穿半年”。她先把校服褲的破洞邊緣剪整齊,剪得呈圓形,“圓形的補丁不容易翹邊”,再把牛仔布剪成比破洞大2厘米的圓形,用珠針固定在褲子裡麵,然後用藏針縫把牛仔布和褲子縫在一起,外麵隻看見細細的針腳,幾乎看不出補過的痕跡,“這樣孩子穿的時候不硌腿,也不顯眼,同學不會笑他”。
縫完補丁,她還會在補丁上繡個小太陽,和褲腳的圖案呼應:“這樣好看,孩子也喜歡”。繡太陽時,她用黃色線,針腳密而勻,太陽的光芒畫了8道,“8道光芒,代表八方來財,圖個吉利”。張叔看著縫好的褲子,笑著說“秀蘭啊,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孫子肯定高興”,林秀蘭擺擺手:“應該的,孩子穿得舒服,我也開心”。
老伴大多時候坐在裁縫鋪角落的小凳子上,凳子是1986年買的,木質的,凳麵已經磨得發亮。他手裡攥著塊碎花布,時不時摸一摸,像在確認布料的質感,有時還會把布放在鼻子下聞一聞,說“香,秀蘭的布”。有次他突然站起來往門外走,林秀蘭發現時人已經沒影了,她在裁縫鋪急得哭,聲音都啞了,手裡還攥著沒縫完的梅花扣。街坊們放下手裡的活幫著找——我守在雜貨店門口張望,眼睛盯著每個路過的人;王奶奶拄著拐杖在社區花園喊“老周,老周你在哪”;小吳騎著電動車在周邊轉;小林在單元樓裡挨家問,最後在花園的梧桐樹下找到他:手裡還攥著那塊碎花布,坐在地上,說“要給秀蘭補棉襖,她的棉襖破了”。
那天林秀蘭抱著老伴蹲在縫紉機旁,眼淚掉在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卻還是從竹籃裡拿出針線,把王奶奶的棉襖改完才回家。改的時候右手食指的疤隱隱作痛,左手腕的腱鞘炎也犯了,酸得抬不起來,她就用右手托著左手,慢慢縫,說“王奶奶的孫女明天要穿,不能耽誤孩子”。縫完時已經晚上8點,饅頭早就涼了,她卻沒顧上吃,先給老伴熱了杯牛奶,看著他喝完才啃了口涼饅頭。
上午11點改衣高峰過了,她會帶老伴來雜貨店買饅頭,每次都買兩個:一個肉包給老伴(他牙口不好,肉包軟和,裡麵的肉餡放了蔥花,他喜歡),一個白麵饅頭自己吃(說“扛餓,下午還能縫衣服,白麵饅頭便宜,能省點錢”)。路過裁縫鋪時,她總會回頭看一眼,確認縫紉機蓋好了:“機器怕落灰,蓋著點能多用幾年。這機器跟著我32年了,比親人還親”。縫紉機蓋布是塊淡藍色的棉布,是她年輕時的床單改的,上麵印著小碎花,蓋的時候會把邊角掖好,怕風把布吹起來。
有次下小雨,雨點砸在鐵皮棚上“劈啪”響,她剛買完饅頭,突然想起縫紉機蓋布沒掖好,拉著老伴就往裁縫鋪跑。褲腳全濕了,雨水順著褲管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串水印,卻先檢查縫紉機的蓋布,把掖角又折了折,用磚頭壓好,怕雨水飄進去。然後又檢查布料堆,把容易受潮的棉布放進樟木箱裡,樟木箱是她結婚時的嫁妝,裡麵放著防蟲的樟木片,“棉布怕潮,受潮了會發黴,就不能用了”。回來時饅頭都涼了,她卻笑著說“機器和布沒事就好,饅頭涼了能熱,東西壞了就沒了”。
王奶奶總把攢的舊布料拿來,用塊藍布包得嚴嚴實實,布角還打了個結,怕路上掉出來:“秀蘭,這些布你看看,能改就改,不能改你留著當補丁,彆浪費。這塊碎花布是我年輕時的嫁衣布,現在穿不了了,你留著有用”。藍布裡麵有1980年代的碎花布、1990年代的格子布、2000年代的條紋布,甚至還有塊她年輕時的嫁衣布料,紅色的,上麵繡著鳳凰,“這布是當年我媽給我做嫁衣的,現在我孫女也穿不了,你看看能不能改點啥”。
林秀蘭都會認真整理,把布料按材質分類:棉布放一堆,燈芯絨放一堆,牛仔布放一堆。能改的就做成小坐墊,送給街坊;不能改的就剪成小塊,放在老伴的“布料記憶冊”裡——冊子是用硬紙板做的,封麵貼著他們年輕時的合照,裡麵每頁都貼著不同的布料碎片,某頁還寫著“2020.9老周送的棉布,他摸著笑了;2021.5王奶奶的嫁衣布,紅色,繡鳳凰”,字寫得格外大,怕自己看不清。她還會在布料旁邊寫點小備注,比如“這塊布軟,適合做手帕;這塊布厚,適合做補丁”,方便以後用。
小吳織了條灰色圍巾,送她時順帶幫她整理布堆:“蘭姨,你這布堆亂了,我幫你按顏色分分類,紅色放一堆,藍色放一堆,粉色放一堆,找的時候方便”。小吳整理時,林秀蘭就在旁邊教她認布料:“這是棉布,軟和,適合做襯衫、手帕,貼皮膚穿舒服;這是燈芯絨,厚,適合做棉襖、褲子,冬天穿暖和;這是牛仔布,結實,適合補褲子、做坐墊,耐穿;這是雪紡,軟,適合做裙子、漢服,穿起來飄逸”,小吳聽得認真,還在手機上記筆記,手機屏幕上寫著“棉布:軟—襯衫;燈芯絨:厚—棉襖;牛仔布:結實—補褲”,說“蘭姨,我記下來,以後就不會忘的,我也想跟您學改衣服,以後幫您乾活”。
就連剛搬來的年輕租客小林,也會在周末幫她把改衣需求輸進手機:“蘭姨,我幫你弄個Excel表格,把客戶名字、改衣需求、取件時間、特殊要求都記上,比寫在布紋本上清楚,還能搜關鍵詞,找的時候快”。小林輸數據時,林秀蘭就在旁邊念:“王奶奶,棉襖改小,肩寬減&n,腰圍加&n,縫粉色梅花扣,10號取;小吳,漢服裙擺收窄&n,藏針縫,雪紡布輕,12號取;張叔,孫子校服褲補膝蓋,深藍色牛仔布,繡小太陽,8號取”,念到空白處的小圖案,還會補充“棉襖旁畫了笑臉,漢服旁畫了梅花,校服褲旁畫了小太陽,彆漏了,這些是提醒我彆忘細節的”。
小林輸完數據,還幫她把表格存在手機相冊裡,說“蘭姨,您想不起來就看相冊,裡麵有圖,清楚”。林秀蘭笑著說“謝謝你啊小林,我這老花眼,看布紋本越來越費勁了,有你幫我,省了不少事”,小林擺擺手:“蘭姨您客氣啥,您幫我改過褲子,我還沒謝謝您呢,這點小事不算啥”。
有次社區搞“舊衣改造展”,她帶著老伴和街坊一起展出改好的衣服。展台上鋪著她孫女的舊圍巾,淡粉色的絨布上,擺著十幾件改好的衣物:有改小的棉襖,領口縫著粉色梅花扣;有收窄的漢服,裙擺看不見線跡;還有補好的校服褲,膝蓋上繡著小太陽。每個展品旁邊都放著張小紙條,寫著衣物的故事:“王奶奶的棉襖,1990年代購買,2024年改小,給孫女穿,縫梅花扣顯精致”“小吳的漢服,2023年購買,2024年收窄裙擺,藏針縫更雅致,用於漫展拍照”“張叔孫子的校服褲,2024年購買,膝蓋磨破後修補,繡小太陽呼應褲腳,孩子喜歡”。
老伴雖然記不清展品名字,卻能摸著每件衣服的針腳說“這是秀蘭的針腳,密,好看,不紮人”。有個小朋友問“爺爺,你怎麼知道是這位奶奶縫的呀”,他笑著說“我摸得出來,她的針腳軟,彆人的硬”。台下街坊笑著鼓掌,林秀蘭卻紅了眼,抹了把眼淚說“沒想到他還能記得我的針腳,比記我的名字還清楚,這些年沒白照顧他”。
二、針線旁的小忙碌與掌心的溫度
再次醒來時,鼻尖還留著棉線的淡香和漿糊的甜味,指尖傳來熟悉的粗糙感——是剛理完線軸的緣故,指縫裡還沾著點淡褐色線油。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裁縫鋪的裁布台前,左手牽著個人的手,暖暖的,掌心攥著塊碎花布,布的紋理蹭著我的掌心,有點癢;右手握著把軟尺,尾端的碎花補丁磨得發軟,蹭著虎口;身上穿著那件藏青色斜襟褂子,袖口的毛邊蹭著胳膊,有點紮;右手食指第二節有道淺疤,輕輕碰一下,還能感覺到當年針紮的鈍痛——我變成了林秀蘭。
“秀蘭,補棉襖”,身邊的老伴舉著手裡的碎花布,眼神有點迷茫,像蒙著層霧,卻把布遞到我麵前,手指微微發抖,像在擔心我不接。我轉過頭,看見他頭發白了大半,額前的碎發垂下來,沾著點裁布台上的線頭,是白色的棉線;臉上的皺紋裡還沾著點棉絮,是早上理布料時蹭的,在陽光下泛著白;嘴角微微翹著,像在期待我用這塊布補衣服,眼裡帶著點孩子般的懇求。
“好,咱們一會兒補,先幫王奶奶改棉襖,她孫女明天要穿,不能耽誤孩子上學”,我笑著接過碎花布,布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暖暖的。我把布放在裁布台的一角,用鎮紙壓好——鎮紙是塊磨圓的鵝卵石,是老伴沒犯病時在長江邊撿的,當時他說“這石頭圓,壓布料正好”,現在石頭表麵磨得發亮,壓在布上穩穩的。我用右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頭發有點軟,帶著點洗發水的淡香,像哄孩子一樣:“你先坐在小凳子上,摸一摸這塊布,等我改完棉襖,就用它給你補睡衣,好不好?你的睡衣袖口破了,正需要這塊布補呢”。他點點頭,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雙手捧著碎花布,像捧著稀世珍寶,時不時用臉蹭一蹭,像在確認布還在。
手機在斜襟褂子的內袋裡震動,震得胸口有點癢。我掏出來一看,是王奶奶發來的微信,語音裡帶著點耳背的沙啞,還夾雜著收音機的戲曲聲——是《天仙配》,王奶奶最愛聽的:“秀蘭啊,我那棉襖今天能改好嗎?孫女明天要穿去學校,天氣預報說明天降溫,最低溫度隻有5度,彆凍著孩子。要是太急,我就先給孩子找件彆的穿”。語音裡,王奶奶的聲音有點猶豫,怕給我添麻煩,我聽著心裡有點酸,趕緊回複“奶奶您放心,今天肯定改好,您傍晚來取就行,保證不耽誤孩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