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鐘小艾,是最高檢的乾部,”
她平靜地開口,聲音清晰而柔和,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命令口吻,“我找你們祁同偉廳長有急事。”
她沒有直接提侯亮平,那會顯得她方寸已亂。
先見到祁同偉,弄清楚狀況,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上尉的麵孔藏在頭盔的陰影裡,隻能看到一個堅毅的下巴。
“這裡已經由軍方接管,沒有趙援朝首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趙援朝?”
鐘小艾在心中咀嚼著這個名字,臉上不動聲色,“我明白你們在執行任務。但事有輕重緩急,我找祁廳長談的事情,關乎漢東的穩定。你隻需要向裡麵通報一聲,就說鐘小艾求見。”
她相信,隻要“鐘小艾”這個名字傳進去,祁同偉也好,其他任何一個漢東的官員也好,都不敢怠慢。
然而,上尉隻是微微搖頭,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命令很明確,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例外。”
鐘小艾的耐心開始被消磨。
她看著對方那雙油彩下的眼睛,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變通。
她知道,和這種人講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須用他們唯一能聽懂的語言——權力。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加重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我的父親,是鐘正國。”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仿佛凝固了。
在京城,這三個字就是一張通行證,一道護身符。
它代表著一種秩序,一種層級,一種不言而喻的權威。
她相信,即便是在天高皇帝遠的漢東,這個名字的分量也足以讓眼前這個小小的上尉掂量清楚。
她等待著對方的反應,或許是震驚,或許是遲疑,又或許是立刻轉身去請示。
然而,她等來的,是“哢噠”一聲清脆到令人心悸的聲響。
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上尉和身後的士兵幾乎在同一時間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動作整齊劃一,冰冷而高效,仿佛經過了千百次的演練。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個人情緒的威脅,比任何憤怒的咆哮都更具壓迫感。
鐘小艾的瞳孔猛然收縮。
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那三個黑洞洞的槍口,像是三隻凝視著她的、沒有生命的眼睛,將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背景、所有的驕傲都吸了進去。
上尉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地上。
“退後!我們不認識什麼鐘正國!”
不認識……
什麼鐘正國……
這幾個字像一把鐵錘,狠狠地砸在鐘小艾的神經上。
這不是簡單的拒絕,這是一種徹底的否定,一種蠻橫的無視。
在這一刻,她引以為傲的姓氏、她父親窮儘一生建立起來的權威,在這裡,在這個被稱作趙援朝的男人掌控的地方,變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個引發敵意的信號。
她的喉嚨發乾,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看到那名上尉的眼神,那不是一個下級軍官麵對未知高級乾部家屬時的惶恐,而是一種審視,一種近乎……
蔑視的審視。
他們不是不認識,他們是故意不認。
這個認知讓鐘小艾渾身發冷。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這個叫趙援朝的人,他的權力,他的意誌,已經淩駕於漢東省,甚至……
淩駕於某些她所熟知的規則之上。
他布下的天羅地網,根本不承認舊有的權力版圖。
她的政治敏感性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她瞬間明白,侯亮平不是得罪了某個官員,他是撞上了一堵她父親都無法撼動的鐵牆。
槍口依舊穩穩地指著她。
她能感覺到,如果她再敢上前一步,或者再說一句廢話,對方真的會開槍。
這些人眼中沒有法律,沒有程序,隻有命令。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她。
一直以來,她都遊刃有餘地穿行在權力的迷宮中,她熟悉每一條規則,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去解決問題。
可現在,對方直接掀了棋盤,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告訴她——你的規則,在這裡是廢紙一張。
她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向後退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已經滲出了冷汗。
她不敢有任何過激的動作,隻能用最順從的姿態,脫離那三個槍口的鎖定範圍。
直到退回到車門邊,她才狼狽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麵冰冷的空氣,也隔絕了那些審視的目光。
她靠在座椅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地喘著氣。
剛才那一幕,反複在她腦海中回放。
那冰冷的槍口,那句“我們不認識什麼鐘正國”,像魔咒一樣縈繞不散。
“夫人……我們……”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鐘小艾閉上眼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她失敗了。
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而且是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最屈辱的方式。
權力,第一次對她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它告訴她,當更強大的權力出現時,她所倚仗的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
現在,她該怎麼辦?
她的大腦像一台高速運轉卻瀕臨燒毀的計算機,瘋狂處理著剛才湧入的、顛覆她全部認知的信息。
軍方。
不認她父親的軍方。
這意味著什麼?
她不敢深想,但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想。
這不是簡單的部門衝突,也不是地方與軍隊的摩擦。
這是一種更高層麵的意誌,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淩駕於漢東現有權力結構之上的力量。
侯亮平,他到底捅了多大的一個馬蜂窩?
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她必須自救,必須把侯亮平撈出來。
車內的空氣壓抑得讓她喘不過氣。
“去省公安廳。”
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乾澀,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司機愣了一下,透過後視鏡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沒敢多問,立刻調轉車頭,朝著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駛去。
省公安廳,漢東省權力的又一個象征。
那裡有她父親的老部下,有無數看著她長大的叔叔伯伯。
在過去,她一個電話就能辦成的事,比許多人跑斷腿都管用。
那是她的另一個主場。
然而,當那座莊嚴的灰色建築出現在視野中時,鐘小艾的心臟卻猛地一沉。
以往覺得親切可靠的大樓,此刻卻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盤踞在城市的中心,冷漠地注視著她。
門口閃爍的警燈,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像是在警告所有企圖越界的人。
她忽然沒有了下車的勇氣。
那些軍人說的“我們不認識什麼鐘正國”,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了她的心裡。
如果……
如果公安廳的人也用同樣的態度對她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讓她遍體生寒。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樣的羞辱。
車子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司機熄了火,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鐘小艾看著不遠處那棟大樓,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
還有最後一張牌。
也是最大的一張牌。
她的父親,鐘正國。
無論漢東這盤棋變得多麼詭異,無論那個趙援朝是什麼來頭,她不相信,這股力量能完全無視她父親的存在。
她必須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讓他來終結這場荒唐的鬨劇。
她顫抖著手指,在通訊錄裡找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父親”。
這個名字,曾是她所有安全感的來源,是她行走於世的最大底氣。
她深呼吸,按下撥號鍵。
聽筒裡傳來“嘟——”的連接音,每一聲都像錘子敲在她的心上。
她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個沉穩、威嚴、能讓她瞬間安心的聲音響起。
一聲。
兩聲。
三聲……
就在她幾乎要以為電話無人接聽時,聽筒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轉入語音信箱的提示音,而是一種更加冷酷、更加決絕的忙音。
“嘟。”
電話,被掛斷了。
不是沒接到,是被人從另一端,親手按掉了。
鐘小艾的身體僵住了,整個人仿佛被瞬間抽空了靈魂,隻剩下一個冰冷的軀殼。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手機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
怎麼會?
怎麼可能?
是父親在開會嗎?
還是……
她不死心,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又一次按下了重撥鍵。
這一次,她沒有聽到連接音。
聽筒裡傳來的,是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了。
在她被掛斷電話之後,對方關機了。
這個動作背後的含義,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捅進鐘小艾的心臟,然後狠狠地攪動。
這不是拒絕幫助。
這是一種切割。
一種明確無誤的政治表態。
父親用最直接、最無情的方式告訴她:你和侯亮平闖的禍,你們自己承擔。
鐘家的聲譽,我的政治生涯,絕不會為你們的愚蠢和魯莽買單。
那一刻,鐘小艾終於明白了。
從她決定陪著侯亮平來漢東的那一刻起,從侯亮平不管不顧抓了那個叫趙援朝的人起,她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受儘庇護的“鐘小艾”了。
她成了一枚棄子。
為了保全大局,可以隨時被犧牲掉的棄子。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流光溢彩,車水馬龍,一派繁華。
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那個由權力、規則和人情構築起來的世界,已經對她關上了大門。
她引以為傲的姓氏、她的智慧、她的背景,在更強大的、不講規則的力量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像潮水一樣將她徹底淹沒。
她萬萬沒想到,離開了她父親的庇護,她竟然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