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棧橋木板在腳下發出沉悶回響,每一步都牽扯著左肩撕裂的劇痛。秋長歌扶住濕漉漉的欄杆,望向眼前依山而起的龐然巨物。晨霧中,塵世坊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千仞峭壁上鑿出蜂窩般的洞窟與懸樓,朽木棧道如蛛網勾連,鐵索吊橋在風中呻吟搖晃。背簍的腳夫貼著岩壁蟻行,修士的遁光在層疊屋簷間倏忽明滅。汗味、炊煙、魚腥、劣質香料與隱約的靈氣波動混雜成刺鼻的塵世氣息,將他從黑暗的死亡河流粗暴地拽回人間。
他尋了家靠近山腳、不起眼的“老榕客棧”。客棧半嵌在山壁裡,門口一株虯結的古榕樹根盤踞石階,招牌被油煙熏得發黑。掌櫃是個眼皮耷拉、手指關節粗大的老者,
“上房一日三錢銀,押金五錢。”櫃台後的獨眼老者頭也不抬,枯指敲著算盤。腐木櫃台裂痕裡積著陳年油垢,空氣彌漫著黴味與劣質熏香的混合氣息。
秋長歌將一塊碎銀推過去。老掌櫃的獨眼在銀子上停留一瞬,扔出一塊木牌:“丙字七號,熱水自取。”
收了秋長歌的錢,丟給他一把係著木牌的黃銅鑰匙,眼神渾濁,沒多問一句。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腐朽氣息撲麵而來。房間僅容一床一桌,粗麻床單上可疑汙漬斑駁,但木窗推開正對山崖:下方是嘈雜的碼頭市集,上方是纏繞雲霧的懸空樓閣,一線天光從錯落的飛簷間刺下。但對秋長歌而言,這已是二十多天亡命奔逃後,最安穩的落腳點。
他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撕裂的傷口和背部深可見骨的血槽,臟腑的隱痛也陣陣翻湧。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濕冷的衣衫。
“呼……”他閉上眼,腦海中紛亂如麻。楚山河消散的背影、擺渡人無聲的指引、沉淵遺跡的刀罡、疤爺臨死的詛咒、血月邪陣的恐怖景象、還有那枚神秘的蓮花令牌……無數畫麵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船頭那盞幽幽的骨燈,滑向濃霧深處,消失無蹤。
劇痛此刻才海嘯般襲來。解開浸透血水的粗麻外袍,左肩傷口被暗河水泡得慘白發脹,邊緣翻卷如死魚唇;背部三道爪痕深可見骨,隨呼吸翕張。他咬住布條,將楚山河留下的藥粉撒上傷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和身體的痛楚,掙紮著站起。當務之急是療傷。
他解開縛在背後的鐵劍,將其小心倚在床頭。劍鞘冰冷,那行“沿此水,三日可出。慎行,勿念。”的暗金小字在昏暗光線逐漸黯淡。指尖拂過字痕,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告彆。
接著,他艱難地脫下幾乎成了破布條的濕衣。左肩的撕裂傷被暗河水長時間浸泡,邊緣泛白翻卷,觸目驚心。背部的幾道血槽更是深可見骨,皮肉外翻,雖然血已止住,但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他取出在客棧角落木盆裡發現的粗鹽,忍著劇痛,用僅剩的一點清水化開,仔細清洗傷口。鹽水刺激傷口,痛得他牙關緊咬,額角青筋暴起,但他動作穩定,一絲不苟。
清洗完畢,他盤膝坐於冰冷的木床上,強忍不適,意念沉入膻中穴。那縷在暗河中被強行束成“銀絲”、又被擺渡人骨燈幽光莫名安撫過的瑩白氣流,此刻雖然微弱,卻異常凝練穩定,如同黑暗中一點不滅的星火。他不再急躁,運轉九轉易筋術中三式口訣。
意念化作最柔韌的絲線,小心翼翼地纏繞上那縷氣流,引導它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沿著靠近骨骼的細微經絡流轉。每一次衝刷筋骨邊緣,依舊帶來酸麻刺骨的痛楚,如同無數冰針刮擦骨膜,但痛楚之後,反饋回一絲微弱卻帶著金鐵質感的暖意,融入氣流,也滋養著受損的筋骨。同時,他刻意引導氣流分出一縷細若遊絲的暖流,緩緩浸潤左肩和背部的傷口。
意念如同最耐心的工匠打磨璞玉。窗外塵世坊的喧囂漸漸模糊,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跳,以及意念與氣流交融時細微的韻律。業火幻嗅(血腥焦糊味)和劫書嗡鳴的乾擾,在心神沉靜下來後,仿佛被一層厚重的水簾隔開,變得遙遠而模糊。暗河水汽帶來的清靈感雖已遠離,但此地駁雜卻蘊含生機的靈氣,被他以“束氣”之法,一絲絲剝離、吸納,融入那縷運轉的氣流。
時間在無聲的療傷與調息中流逝。汗水混著血水從他額角滑落,滴在破舊的床板上。當窗外棧道上懸掛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入木窗時,秋長歌才緩緩睜開眼。
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隨即被深沉的疲憊取代。臟腑的隱痛減輕了大半,左肩和背部的傷口傳來陣陣麻癢,那是血肉在緩慢生長的跡象。膻中穴的氣流雖未壯大多少,卻更加凝練內斂,運轉間圓融如意。皮膚上那層黯淡的琉璃光澤,在昏暗光線下似乎也凝實了一絲。皮肉境的根基,在這份近乎自虐的專注療傷中,竟被強行夯實了幾分。
他長舒一口氣,這才感到腹中如火灼般的饑餓。取過桌上冰冷的粗麵餅和水囊,他狼吞虎咽地吃下,粗糙的食物此刻也成了美味。
填飽肚子,秋長歌開始清點身上所有物品。他將東西一一攤開在冰冷的木桌上:
夜幕垂落,油燈將人影投在斑駁土牆上。秋長歌攤開所有家當:
劫書殘片:緊貼胸口,溫熱平穩如休眠火山。
楚山河的鐵劍:古樸沉重
血髓石:鴿卵大小,在燈下透出血管般的暗紅紋路。指腹摩挲,那些硫磺味的地脈紋路竟微微發燙——黑石山脈北麓地形圖中,三處紅芒節點如滴血的眼瞳。
獸牙密訊:疤爺懷中搜出,刻著扭曲符文的狼牙。神識探入,幽冥宗密令碎片閃過:“癸卯年朔月…血飼加急…通天道碑…”
幾枚磨損嚴重的銅錢:從擺渡人布包倒出,是眼下僅有的凡俗貨幣。
蓮花令牌:暗青色,非金非木,布滿劃痕與缺口。擺渡人以此物指向鐵劍和自己……它究竟代表什麼?與楚山河有關?
他凝視血髓石地圖。紅芒節點與獸牙密訊的“通天道碑”隱隱重合。幽冥宗在喂養什麼?疤爺臨死的哀嚎在耳邊回響——“聖血…幽冥不會放過你…”
他小心翼翼地將所有物品重新收好。劫書殘片貼著心口,溫熱依舊;蓮花令牌握在掌心,冰涼沉靜;血髓石滾燙,如同一個無聲的警告。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楚山河的鐵劍上。冰冷的劍柄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窗外,塵世坊的燈火如同倒懸的星河,在陡峭的山壁上蜿蜒閃爍,人聲、車馬聲、叫賣聲混雜著河水的嗚咽,構成一曲龐大而嘈雜的塵世交響。這裡沒有地底的死寂與殺機,卻隱藏著另一種無形的漩渦。
秋長歌吹熄了油燈,將自己徹底融入房間的黑暗。疲憊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倒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聽著門外隱約傳來的市井聲響,意識沉入混沌。在徹底陷入沉睡前的最後一刻,他仿佛又聽到了那盞慘綠骨燈劃過水麵的細微聲音,以及楚山河穿透萬古歲月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