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保町,赤旗書店的地下室。
老板用鑰匙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門。
鎖已經生鏽,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音,像是某種生物的呻吟。
“都在這裡了。”
狹窄的地下室裡,堆滿了紙箱。每個箱子上都用褪色的馬克筆寫著年份:1960、1968、1970、1972……
數字像墓碑。
空氣很潮濕,帶著黴味和時間的氣息——那是夢想腐爛的味道。
一盞昏黃的燈泡懸在天花板上,搖搖晃晃,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是這些箱子在呼吸。
“遺產。”老板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墓地裡說話,“本來想燒掉的,但總覺得……”
他沒說完,隻是看著那些箱子。
但新二懂。
總覺得,灰燼之下,還有未燃儘的火星。
總覺得,有一天,會有人來點燃它們。
第一個箱子。1960年。
新二打開它,揚起一片灰塵。
《資本論》全三卷,德文原版和日譯本並排放著,封麵已經發黃,但那些金色的字母依然清晰。
旁邊是恩格斯——《反杜林論》《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
書頁上有鉛筆標注,有些地方被反複翻閱,紙張都快磨破了。
第二個箱子,1965年。
列寧來了。
《國家與革命》《帝國主義論》《怎麼辦?》
實踐的理論,革命的教科書。
書頁上有筆記,急促而激動的字跡——“對!就是這樣!”,“終於明白了!”,“我們一定會勝利!”
仿佛能看到當年某個青年熬夜苦讀的身影,仿佛能聽到他激動的呼吸。
第三個箱子。1968年。
紅色的海洋。
《矛盾論》《實踐論》《論持久戰》《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東方的紅太陽,曾經照亮過這個島國的某個角落,曾經讓無數青年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
還有格瓦拉的《遊擊戰》,切的照片被仔細地夾在書頁間——那張著名的照片,英俊的臉龐,堅定的眼神,永遠定格在三十九歲。
照片背後寫著:“為了真正的人而戰鬥。”
最後幾個箱子。19701972年。
日本的聲音。
《日本資本主義發展史》《戰後日本經濟批判》《部落解放運動史》《三裡塚鬥爭記錄》。
還有傳單、小冊子、地下刊物。《赤軍通訊》《全共鬥戰報》《革命評論》。
油印的,手寫的,偷偷複印的——每一張紙都粗糙,每一個字都潦草,但每一句話都是用生命寫成的。
每一張都可能讓持有者進監獄,甚至送命。
新二拿起一本筆記。
封麵破舊,用膠帶粘過,上麵寫著:「1970.41972.2山本武」
他翻開。
字跡很工整,像是某個認真的學生。
“1970年4月15日。今天我們占領了東大安田講堂。紅旗在塔樓上飄揚。我們高唱國際歌。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新世界就要來了。”
“1970年8月3日。開始了鎮壓。催淚彈,高壓水槍,警棍。小林的頭被打破了,血流了一地。但他還在笑,說‘這點痛算什麼’。”
“1971年3月12日。父親斷絕了關係。他說我是叛徒,是家族的恥辱。母親哭著求我回家。但我不能回頭。這條路,隻能往前走。”
“1971年6月3日。小田被捕了。聽說在裡麵被打斷了三根肋骨,牙齒也掉了兩顆。但他什麼都沒說。他是英雄。我們都是。”
“1971年11月27日。開始有分歧。有人說要更激進,要武裝鬥爭。有人說要深入群眾。爭論得很激烈。但我們還是同誌。”
“1972年1月15日。分裂了。有些同誌離開了。有些同誌說他們是叛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1972年2月27日。淺間山莊。”
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像是在顫抖。
“這還是我們要的嗎?”
“這還是我們要創造的新世界嗎?”
最後一頁是空白的。
隻有一個日期:1972年3月1日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山本後來怎麼樣了?”新二的聲音很輕。
“進了三菱重工。”老板苦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現在是部長。西裝革履,每天加班到深夜,在公司睡覺,周末打高爾夫。”
“偶爾來買本推理小說。”
“我們都假裝不認識。”
沉默。
很長的沉默。
地下室裡隻有燈泡微弱的嗡嗡聲。
“拿走吧。”老板突然說,聲音裡有某種決絕,“都拿走。”
“您確定?”
“留在這裡也是發黴。”老板看著新二,眼中有某種期待,又有某種恐懼,還有某種……解脫,“也許……也許你能做我們沒做成的事。”
“或者……”
他苦笑。
“和我們一樣失敗。”
“至少,在你失敗之前,這些書還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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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新二的房間變成了圖書館。
書堆到天花板,筆記貼滿牆壁,地板上也是書,隻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
整個房間像是知識的迷宮,或者說——武器庫。
白天上學。
晚上讀書。
淩晨三點,新二還在筆記本上寫著,咖啡已經喝了五杯,眼睛布滿血絲:
“階級,一個被遺忘的詞,一個被刻意掩埋的概念。”
“在這個‘一億總中流’的神話裡,日本人假裝大家都是中產階級——從首相到清潔工,從大企業社長到便利店員工,都說自己是‘中流’。”
“這是最精致的謊言。”
“當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是中產,就沒有人會質疑這個係統。”
“但神話背後呢?”
他放下筆,推了推眼鏡。
“需要實地調查。”
“不是坐在書齋裡的調查。”
“是走進人群的調查。”
“像老師在湖南那樣。”
他開始行動。
便利店,深夜班。
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
“新人,去清理廁所。”
店長連看都不看他,隻是指了指清潔工具。
三十五歲,禿頭,眼神疲憊得像是一百歲。
新二沒有抱怨,拿起工具就去了。
廁所很臟。
嘔吐物、尿液、不知名的液體、衛生紙散落一地、馬桶堵了。
惡臭撲麵而來,讓人想吐。
這是深夜便利店的日常——醉鬼們的最後一站,城市的下水道。
“你是高中生?”
同事靠在牆上,點了根煙。
他四十三歲,離婚,兩個孩子跟前妻。
白天在工廠流水線,晚上在便利店收銀,周末送外賣。
一周工作九十個小時,月入二十萬日元,剛好夠房租和孩子的撫養費。
“是的。”新二一邊清理馬桶,一邊回答。
“真羨慕啊……”同事深深吸了一口煙,“還有未來。”
“還可以相信明天會更好。”
“我這個年紀,就隻能這樣了。”
“為什麼?”新二抬起頭。
“為什麼?”
他愣了一下,像是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
“沒人問過我為什麼。”
“都說‘這就是命’,‘這就是現實’,‘你要認命’。”
他彈了彈煙灰。
“為什麼?就是這樣啊。沒技能,沒學曆,沒關係。除了賣力氣,還能乾什麼?”
“可以學習,可以……”
“學習?”他笑了,很苦澀,“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回家倒頭就睡。哪有時間學習?哪有精力學習?”
“而且學了又怎樣?公司要的是年輕人,二十幾歲的。像我這種四十多歲的,就算考了證,也沒人要。”
他看著新二。
“小兄弟,你還年輕,不懂。”
“這個社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我這種,就是最底層。”
“從一出生,就注定了。”
淩晨三點,一個女孩進來。
校服,但化著濃妝——眼影、睫毛膏、口紅,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
十六歲,也許十七歲。
眼神很空,像是靈魂已經不在身體裡。
她拿了避孕套和礦泉水,還有一盒止痛藥。
走到收銀台。
“¥1280。”
她掏出一疊皺巴巴的千元鈔票,都是新的,但被攥得很緊,留下了汗漬。
“你還好嗎?”新二問。
女孩抬頭,眼中閃過驚訝——在這個城市,已經很久沒有人關心她了。
“……還好。”
聲音很輕,很沙啞。
“如果需要幫助……”
“不需要。”她打斷他,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像是在防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抓起東西,轉身就走。
門口,她停了一下。
回頭。
“謝謝。”
“但這個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樣。”
“有些人,生來就在地獄裡。”
“爬不出來的。”
門鈴響起,她消失在黑暗中。
同事走過來,看著她的背影。
“援交。”他說,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天氣,“這附近很多。十幾歲的女孩,為了幾萬日元,什麼都肯做。”
“為什麼……”
“為什麼?”他又點了根煙,“也許家裡窮,也許被家暴,也許隻是想買個包。誰知道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
學校天台,午休時間。
“我爸說,努力就能成功。”
山田苦笑著說,看著遠處的東京塔。
“隻要努力工作,總有一天能出人頭地。”
“可他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每天加班到深夜,周末都在工作,從來不抱怨,還不是被裁員了?”
他轉過頭,看著新二。
“你覺得問題在哪?”
新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爸的公司為什麼要裁員?”
“說是……經營困難。說是泡沫經濟的影響,說是不得已。”
“可是社長還是住著豪宅,開著奔馳,上個月還去夏威夷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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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田沉默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如果不是經營困難呢?”新二繼續問。
“那……那是什麼?”
“那是選擇。”
“選擇裁掉工人來保證利潤,選擇犧牲底層來保證上層。”
“你爸被裁,不是因為他不夠努力。”
“是因為在這個係統裡,他隻是一個數字。”
“可以被替換的數字。”
教師辦公室,放學後。
“神永君,你最近在讀什麼書?”
相澤老師注意到了新二的變化——他的眼神變了,變得更加銳利,更加深邃。
“一些曆史和經濟的書。”
“哦?比如?”
“《資本論》。”
相澤老師的臉色變了。
手中的鋼筆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是……危險的書。”
他壓低聲音,看了看門口,確認沒人在聽。
“為什麼危險?”新二推了推眼鏡。
相澤老師沉默了很久。
然後,像是做了某個決定,他說:
“比如為什麼我教書三十年,兢兢業業,培養了無數學生,還買不起一套房子。”
“而從不工作的地主兒子,坐在家裡收租,卻能收我一半工資。”
“比如為什麼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批改作業到深夜,周末還要補課,卻隻能勉強維持生活。”
“貪汙幾億的家夥,卻隻需要鞠個躬道歉。”
他說完,立刻後悔了。
“當我沒說過。”
“忘掉這些。”
“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
“不要想這些……危險的事。”
工廠門口,下班時間。
下午五點,工人們魚貫而出。
都低著頭,疲憊地走著,像是一群被榨乾的幽靈。
“小夥子,你是記者?”
一個大叔,看著新二手裡的筆記本。
五十多歲,駝背,手上滿是老繭和傷疤。
“不,我是學生。我隻是想了解一下工人的生活。”
“了解?”大叔笑了,“有什麼好了解的?上班、下班、睡覺,循環往複。像機器一樣。”
“您工作多少年了?”
“三十四年。”他點了根煙,“從十八歲進廠,到現在。”
“工資漲了多少?”
“……”
他沉默了。
“幾乎沒漲。或者說,漲的速度趕不上物價。三十年前我一個月能買五十袋米,現在隻能買三十袋。”
“為什麼不爭取?”
“爭取?”
大叔的笑容消失了,眼神變得銳利。
“七十年代我們罷工過,那時候我還年輕,相信團結就是力量。”
“結果呢?”
“領頭的都被開除了,工會被收買了。現在的工會主席,和社長一起打高爾夫。”
“工會成了公司的傳聲筒,說著‘勞資一體’,說著‘共渡難關’。”
“難關過了三十年,還在難關裡。”
“如果重新組織呢?”新二問。
“不可能的。”
他搖頭,用力吸了一口煙。
“現在一半是派遣工——今天在這個廠,明天在那個廠,後天就失業了。他們不敢鬨事,因為一鬨就被開除。”
“另一半是正式工——死死抱著飯碗,生怕被開除。他們也不敢鬨事。”
“誰跟誰團結?誰組織誰?”
“而且……”
他壓低聲音,看了看四周。
“有人在盯著呢。”
“什麼人?”
茶屋,深夜十一點。
老板是個五十歲的中年人,經營著一家小工廠。
現在喝得半醉,趴在吧台上。
“我也是受害者啊!”
他突然吼起來。
“大企業壓價——說什麼要降低成本,要提高效率,他媽的一個零件本來五十日元,現在隻給三十日元!”
“銀行逼債——說什麼經濟不景氣,要收回貸款,利息還他媽漲了!”
“我他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上麵壓我,我不壓下麵,我就倒閉!”
他一口乾掉杯中的酒。
“那您為什麼還要剝削工人?”新二問。
“剝削?”
他瞪著眼睛。
“我給他們工作機會!沒有我,他們連飯都吃不上!”
“可您住著彆墅,他們住著出租屋。”
“那是我應得的!”他拍著桌子,“我承擔風險!我借高利貸!我求爹告奶奶找訂單!我他媽睡不著覺!”
“工人不承擔風險嗎?”
“他們……他們……”
他說不下去了。
沉默。
他又倒了一杯酒。
“知道嗎?”他突然說,聲音變得很輕,“我爸也是工人。焊工。一天工作十六小時,手都燒傷過無數次。”
“他攢了二十年的錢,開了個小作坊。又二十年,成了小工廠。到我手裡,三十個員工,年營業額五千萬。”
“我發誓過……”
他的聲音在顫抖。
“發誓不要像那些資本家一樣。要善待工人,要公平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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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但是當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就必須成為資本家。”
“不然你就會被淘汰,工廠就會倒閉,工人也會失業。”
“這是個吃人的世界。”
“你要麼吃人,要麼被吃。”
“沒有第三條路。”
深夜的小巷,新宿歌舞伎町附近。
“小子,你就是那個‘月下惡鬼’?”
山口是少數幸存的黑幫成員,因為那晚他在醫院——闌尾炎手術。
現在他坐在台階上,點著煙。
三十五歲,臉上有刀疤,眼神很凶。
“我隻是想了解一些事。”新二說。
“了解?”
山口冷笑。
“你已經把我們了解得夠透徹了,一刀一個,乾淨利落,我的兄弟們,五百多人,都死在你手裡。”
“為什麼要做黑道?”
“選擇?”
山口吐出一口煙。
“老子初中就輟學了。老爹酗酒,每天回家就打人。老媽跑了,跟一個有錢人跑了,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十三歲開始混社會。”
“除了拳頭,我他媽什麼都沒有。”
“不做黑道,做什麼?”
他看著新二。
“去工地?一天一萬日元,還要被包工頭克扣,乾最累的活,住最破的房子。”
“去工廠?對不起,要高中學曆。”
“去便利店?對不起,你有前科。”
“這個社會,把我們這種人逼到角落。”
“然後指著我們說:看,這些人是社會的毒瘤,是人渣,是垃圾。”
“但誰他媽問過,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有其他選擇呢?”新二問。
“比如?”
“比如一個人能有尊嚴地生活,不需要靠暴力。”
山口笑了。
笑得很大聲,笑聲在小巷裡回蕩。
“你在做夢。”
“這個世界,沒有暴力,什麼都不是。”
“他們有合法暴力,所以他們是正義。我們有非法暴力,所以我們是罪惡。”
“但本質上,有區彆嗎?”
“都是在用拳頭說話。”
“不一樣。”新二說。
“哪裡不一樣?”
“目的不一樣。你們用暴力壓迫人,剝削弱者。真正的解放者用暴力解放人,推翻壓迫。”
山口盯著他看了很久。
很久。
然後彈掉煙頭。
“小子,你很危險。”
“我知道。”
“他們會殺了你的。”
“我知道。”
“那你還要做?”
“正因為危險,才要做。”
山口又笑了。
“瘋子。”
政府大樓附近的咖啡廳,下午三點。
對麵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僚。
西裝筆挺,頭發一絲不苟,說話溫文爾雅。
“年輕人,你的問題很有意思。”
他慢慢攪拌著咖啡。
“日本的問題?很簡單——我們錯過了改革的時機。”
“什麼改革?”
“結構改革,打破財閥壟斷,改革官僚體製,打破既得利益集團,建立真正的民主。”
“為什麼錯過了?”
“因為既得利益者不願意。”
他喝了一口咖啡。
“包括我自己。”
“您也是既得利益者?”
“當然。”
他很坦然。
“我雖然不富裕,但有穩定的工作、不錯的收入、體麵的社會地位、退休後的保障。”
“改革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確定性。意味著可能失去這一切。”
“誰願意冒險?”
“人民願意。”新二說。
“人民?”
他搖頭。
“人民隻想要安定,給他們一份工作,一間房子,一點娛樂,他們就滿足了。”
“他們不想改變。”
“改變意味著動蕩,意味著不確定,意味著可能更糟。”
“如果連工作和房子都給不了呢?”
他沉默了。
良久。
“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