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總飄著一股潮濕的煤煙味,混著蘇州河的水汽,黏在人的衣領上,揮之不去。王至誠捏著那張巴掌大的紙條,來到法租界的小茶館裡,剛剛坐下,就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許廣平提著裙角下來,手裡還拿著半隻沒打完的毛線襪,針腳細密,是給孩子織的。
“是王先生吧?雪峰先生前日來過信,說你要過來。”許廣平的聲音很溫和,把毛線筐放在茶幾上,又給王至誠倒了杯熱茶,“先生今早出去了,說是去內山書店,許是要晚些回來。你要是不著急,就先住下,樓上還有間空房。”
王至誠連忙道謝,眼睛卻忍不住往樓梯口瞟。他來上海之前,在北平的小胡同裡就讀過先生的文章,那些字句像帶了火,把他心裡的迷茫燒得透亮。這次來,他原本是抱著請教的心思,想問問先生,如今這世道,年輕人該往哪裡走。可真到了這裡,卻連先生的麵都沒見著,隻剩下滿屋子的安靜,靜得能聽見海嬰在樓上的笑聲——那孩子大概是醒了,正纏著保姆念兒歌。
接下來的兩天,王至誠總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許廣平待他極客氣,每天早上都讓保姆買些生煎包當早點,中午還親自去菜場挑些新鮮的魚和雞,係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
王至誠坐了半個鐘頭,見魯迅還沒回來,紅著臉要走,許廣平硬是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拐過街角,才輕輕關上門,回來時眼角眉梢都帶著些疲憊。
第三天傍晚,王至誠終於忍不住開口:“許先生,您太客氣了。”桌上擺著四菜一湯,清蒸魚還冒著熱氣,許廣平剛給海嬰喂完飯,正擦著手,“既然魯迅先生一時半會回不來,我該告辭了。報社那邊還有些稿子要趕,總在這裡叨擾,實在過意不去。”
許廣平手裡的毛巾頓了頓,隨即笑了:“既來之則安之。你彆急著走,今天我去買菜的時候,有人給了先生的信,說即日晚回來。說不定今晚就能見著。”她一邊說,一邊把信從衣袋裡掏出來,遞給王至誠看。
王至誠接過信,信紙是內山書店的,字跡蒼勁,果然是魯迅先生的手筆,末尾隻寫了“即日歸”三個字,沒有多餘的話。
王至誠看過信,心裡忽然安定下來。也是,都等了三天了,也不差這一個晚上。他把信還給許廣平,重新坐回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暗下來,路燈的光透過玻璃,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沒過多久,許廣平去臥室換了雙黑皮鞋,把先生的信和幾頁書稿裝進帆布包裡,說要去郵局寄走。“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回,說不定回來的時候,先生就到了。”她拿起門口的傘,剛要出門,又轉身把傘放下,“外麵好像要下雨,我帶把傘。”
果然,她剛走沒十分鐘,雨點就砸了下來,劈裡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王至誠站起來,想把窗戶關上,就聽見門口傳來許廣平的笑聲,還有個清脆的女聲跟著應和。他回頭一看,許廣平正領著個穿藍布旗袍的女子進來,那女子梳著齊耳的短發,臉上帶著些雨水,卻笑得爽朗,正是蕭紅——王至誠在北平見過她的照片,知道她是先生的學生,寫過《生死場》。
“這位是王至誠先生,雪峰先生介紹來的。”許廣平笑著介紹,“這位是蕭紅,剛從東京回來,也是來等先生的。”
蕭紅主動伸出手,握手的時候力道很足:“早聽先生說起過左翼文聯的朋友,沒想到今天遇上了。”她說話帶著些東北口音,很是親切,幾句話就把客廳裡的尷尬驅散了。三人坐著聊了會兒,大多是說些文壇的事,蕭紅說起在東京的生活,說那裡的櫻花開得好看,就是太冷清,還是上海熱鬨。許廣平聽著,偶爾插幾句話,手裡又拿起了毛線針,指尖翻飛,很快就織好了半隻襪筒。
聊著聊著,許廣平忽然想起什麼,拍了下手:“差點忘了,先生臨走前安排好了,今晚要去看電影,說是新上映的《馬路天使》,讓我帶著海嬰和建人先生的夫人一起去。本來還擔心你一個人在家悶得慌,現在好了,蕭紅也在,正好一起去。”
王至誠愣了愣,隨即點頭:“好啊,隻是……不等先生了嗎?”
“先生說他處理完事情就過去,讓我們先去占位置。”許廣平把毛線筐收起來,上樓去叫周建人夫人和海嬰。
蕭紅站起來,走到書桌前,看著桌上攤開的文稿,輕聲說:“先生近來總熬夜寫東西,上次我來,見他眼睛裡都是血絲。”
王至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文稿上的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寫得很急,末尾還有幾處塗改的痕跡。
沒一會兒,許廣平就帶著周建人夫人和海嬰下來了。海嬰穿著件小西裝,手裡拿著個玩具汽車,見了蕭紅,就甜甜地喊“蕭紅阿姨”。幾個人出了門,保姆王阿花已經叫好了黃包車,許廣平把海嬰抱上車,又回頭對王至誠說:“你彆擔心,看完電影我們就回來,說不定先生已經在家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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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院在靜安寺附近,《馬路天使》的劇情很熱鬨,周璿的歌聲甜得像蜜,海嬰看得眼睛都不眨。可王至誠卻沒怎麼看進去,心裡總惦記著施高塔路的那棟房子,想著魯迅先生會不會已經回來了,會不會在客廳裡等著他們。
蕭紅坐在王至誠旁邊,看出了他的心思,低聲說:“先生做事向來有分寸,既然說了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王至誠點了點頭,可心裡的不安還是像潮水一樣,一陣陣往上湧。
散場的時候,雨已經停了,空氣裡帶著些泥土的腥氣。幾個人坐著黃包車往回走,海嬰已經趴在周建人夫人懷裡睡著了。快到施高塔路的時候,王至誠遠遠就看見那棟紅磚牆的房子,窗戶裡黑著燈,心裡咯噔一下——先生還沒回來。
進了門,客廳裡果然空蕩蕩的,硯台還是乾的,毛線筐放在茶幾上,和他們走的時候一模一樣。許廣平把海嬰交給保姆,臉色有些沉,卻還是強裝鎮定:“可能是路上遇到了熟人,耽擱了。我們等等吧。”
幾個人坐在客廳裡,誰都沒說話,隻有掛鐘的滴答聲在屋子裡回蕩。過了大概半個鐘頭,保姆王阿花端著茶水進來,猶豫了半天,才小聲說:“許先生,剛才我去門口倒垃圾,聽見隔壁的張太太說,好像看見先生被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請走了,說是……說是杜月笙的人。”
“不可能!”許廣平猛地站起來,聲音有些發顫,卻很快又平複下來,“先生向來不與他們有任何往來,或許是彆的事情。阿花,你彆亂猜,也彆出去說。”她雖然這麼說,可王至誠看見她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都泛了白。
周建人夫人也急了:“要不我們去找找?內山書店、還有先生常去的幾個朋友家,都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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