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
這是……新君在表達他的絕望嗎?還是在試探?
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種應對的話術,那些歌功頌德阿諛奉承慷慨激昂的……但當他接觸到朱由檢那雙眼睛時,他發現那些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任何虛偽的言辭,在這雙眼睛麵前都顯得無比可笑。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用一種近乎顫抖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回答:
“回皇爺……天子在,天,就一直在。”
沒有說天會亮。
而是說:天,一直在。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回答,既表達了忠心,又沒有給出不切實際的承諾。
朱由檢的嘴角,逸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很好。
忠誠,且不蠢。
這是一項優質資產。
他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杯水,水溫恰到好處,不冷不燙。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潤了潤乾澀的喉嚨,然後將杯子遞了回去。
“扶朕起來。”
王承恩如蒙大赦,連忙放下杯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朱由檢坐起身。
他能感覺到,陛下雖然身形清瘦,但手臂上傳來的力量卻穩定而有力,完全不像是一個大病初醒的人。
朱由檢靠在床頭的軟枕上,目光掃過這間奢華而空曠的寢殿。
這裡是帝國的權力中樞,是風暴的中心。
而他現在,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夠快...足夠臟...足夠讓人畏懼的刀,來為他斬開這密不透風的棋局!
他看向王承恩,後者立刻低下頭一副聆聽聖訓的模樣。
“魏忠賢呢?”
朱由檢問道,仿佛隻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當“魏忠賢”這三個字從皇帝口中說出時,王承恩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那是一種源於本能的恐懼反應。
整個紫禁城,甚至整個大明,誰不知道這三個字的分量?
那是權力的化身,是生殺予奪的閻王。
是連天啟爺都要稱呼一聲“廠臣”的九千歲。
王承恩的呼吸都停滯了半秒,他用比剛才更加低微的聲音回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回……回皇爺,魏太監……他……他一直在殿外候著。從昨夜三更,一直候到現在。”
從昨夜三更,到現在?
算起來,已經足足跪了三四個時辰。
好一條老狗,嗅覺倒是敏銳,知道新主登基,立刻就跑來夾起尾巴遞上投名狀。
朱由檢的腦海中,浮現出魏忠賢那張布滿陰鷙與諂媚的臉。
在原本的曆史上,崇禎皇帝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隱忍布局,最終一舉扳倒了魏忠賢,並將其賜死。
朝野為此歡呼,天下士子額手相慶,以為聖君在朝,清明將至。
愚蠢。
何其愚蠢!
朱由檢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譏誚。
對於一個瀕臨破產的公司來說,最致命的是什麼?
不是有一個貪婪霸道的首席運營官,而是現金流的徹底斷裂!
魏忠賢貪,但他同樣在為帝國“創收”。
他打擊東林黨背後的江南士紳集團,征收商稅,這些錢雖然有些進了他自己的口袋,但至少還有一部分流入了國庫,維持著邊軍的最低開銷!
而殺了魏忠賢之後呢?
東林黨人上台立刻廢除商稅,與士紳集團同流合汙,將國家財政的口子堵得嚴嚴實實。
他們高喊著“與民休息”,實際上是與“士紳富商休息”,卻把所有的負擔都壓在了最底層的農民身上。
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朝廷收不上錢,邊軍拿不到餉,農民活不下去,隻能揭竿而起!
親手砍掉了唯一的“現金流來源”,然後指望靠“仁義道德”來填補財政窟窿,這是何等天真的政治自殺行為。
所以,魏忠賢不能殺。
至少現在...絕對不能殺!
他不是公司的毒瘤,他是公司在破產前唯一能用的“催收員”。
一個優秀的領導者,不是要消滅工具,而是要掌控工具!
“讓他跪著。”
朱由檢淡淡地說道,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王承恩一愣,沒敢多問,隻是恭順地應了一聲:“奴婢遵命。”
朱由檢沒有再說話,他掀開錦被,赤著腳踩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但這股寒意,卻讓他那屬於現代靈魂的頭腦,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緩緩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窗。
清晨的冷風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灌了進來。
那是……法場方向傳來的味道嗎..還是這紫禁城本身的味道?
他抬起頭,望向東方。
天際線處,一抹灰白色的晨光正艱難地撕扯著厚重的...如同鉛塊一般的雲層。
太陽,還未升起。
整個世界,都處在一片混沌的黎明之中。
……
殿外,傳來一個太監尖細而悠長的通報聲,那聲音仿佛被無形的牆壁過濾,傳到殿內時已經有些模糊,卻依舊清晰地刺入耳膜:
“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殿外求見——”
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裡回蕩。
朱由檢站在窗前,背對著殿門一動不動。
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長,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
那身影,看起來單薄,卻又像是一座山。
王承恩跪在地上,頭埋得更低了,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能感覺到,一場無聲的...決定大明未來走向的較量,已經在這座寢殿內外,悄然拉開了序幕。
良久。
朱由檢終於緩緩轉過身,他看著殿門的方向,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第一次閃過了一絲屬於獵人冰冷而興奮的光芒。
他對著王承恩,也像是對著殿外那個跪著的老狗,更是對著這整個腐朽的帝國,下達了自己作為崇禎皇帝的第一個真正的命令!
“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