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扇仿佛能隔絕塵世一切喧囂的宮門,在無聲中緩緩開啟。
沒有太監尖細的傳唱,沒有儀仗的簇擁,隻有兩個小內侍將門拉開一道縫隙,然後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迅速退下。
一道光從門縫裡擠了進來,在地麵的金磚上投下一條狹長明亮的軌跡。
魏忠賢就跪在那道光的儘頭。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蟒袍,那身代表著內臣極致榮寵的華服在過去是他權勢的象征,是讓百官望而生畏的圖騰。
但此刻,這身衣服卻像是千斤重的囚衣,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低著頭,用膝蓋挪動著,極其緩慢地爬進了這座他曾經視若自家後院的乾清宮。
金磚冰冷,透過厚實的布料,絲絲寒意滲入骨髓。
魏忠賢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沉重而壓抑,像是一麵被蒙上了濕布的鼓。
他準備了一整夜的說辭,那些聲淚俱下的懺悔,那些賭咒發誓的效忠,那些精心編織用來解釋自己過往一切行為的邏輯閉環,此刻全都在腦子裡翻滾...預演。
魏忠賢知道,新君要殺他。
這是必然的。
自古以來,權宦的下場大多如此!
新君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要拿前朝的權臣祭旗,以收攏人心樹立威望,更何況他魏忠賢,與那朝堂上的東林黨,是不死不休的死敵!
他魏忠賢,就是那麵最顯眼最肥碩的祭品。
魏忠賢終於挪到了大殿中央,距離那張空著的龍椅還有數十步之遙。
他不敢抬頭,隻是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奴婢魏忠賢叩見皇爺。皇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刻意營造且恰到好處的顫抖。
大殿裡一片死寂。
沒有回應。
魏忠賢保持著叩首的姿勢一動不動,他知道這是下馬威,是帝王心術中最基本的一環。
他要等,要比新君更有耐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股混雜著龍涎香與紫檀木的香氣,此刻聞起來卻像是一種催命的毒藥。
就在魏忠賢感覺自己的脖頸已經開始僵硬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那聲音不像是從龍椅方向傳來,反倒是在……自己身側?
魏忠賢心中一凜,但依舊不敢抬頭。
一個身影停在了他的麵前,一雙皂青色的雲龍紋靴子,出現在他眼角的餘光裡。
“起來吧。”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魏忠賢渾身一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遲疑了片刻才敢應道:“奴婢……不敢。”
“朕讓你起來。”
聲音依舊平淡,卻多了一絲不容置喙的意味。
這一次,魏忠賢不敢再有任何忤逆。
他顫巍巍地撐起身子站了起來,但腰卻彎成了九十度,頭顱低垂,像是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老鵝,再無半分平日裡的囂張氣焰。
他已經準備好迎接那雷霆暴雨般的質問了。
關於客氏,關於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關於東廠的酷刑,關於侵占的皇莊,關於……一切。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哪些罪要認,哪些人要拋出去當替罪羊。
然而朱由檢接下來的話,卻像是一柄重錘敲在了他預設好的一切軌道之外。
“魏伴伴。”
皇帝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閒話家常。
“你說,我這大明朝,還能活幾年?”
“……”
魏忠賢猛地抬起頭,滿臉的錯愕與不可置信。
他看到了新君的臉。
那是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眉目清秀甚至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稚氣,但那雙眼睛,那雙幽深平靜得宛如寒潭的眼睛,卻讓他瞬間如墜冰窟。
那不是一個少年該有的眼神。
那裡麵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感情。
隻有一種純粹的審視。
仿佛他魏忠賢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擺在桌上等待被估價的器物。
“皇……皇爺……”
魏忠賢的喉嚨發乾,準備好的一萬種說辭此刻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個問題,怎麼答?
說能千秋萬代?那是欺君!眼下的爛攤子,誰不知道?
說活不了幾年?那是詛咒國朝,更是取死之道!
這是一個死局。
一個他從未遇到過的來自天子的....誅心的死局。
朱由檢沒有催促他,隻是轉過身緩步走回殿中,最後卻並未登上那高高在上的禦座,而是隨意地坐在了禦座前的台階上。
這個動作,再次讓魏忠賢感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那不是帝王的坐姿。
“看來你答不上來。也罷,朕替你答。”
朱由檢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個問題,現金流。”
“現……金……流?”魏忠賢茫然地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詞彙。
“就是錢糧。”朱由檢用一種極具耐心的....仿佛在教導一個頑童的口吻說道,“去歲,朝廷歲入,四百五十萬兩。聽著不少,對嗎?”
魏忠賢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是戶部的數據,他很清楚。
“可支出呢?九邊軍餉,一年便要四百八十萬兩。這還不算京營,不算各地的衛所,不算宗室的俸祿,不算百官的薪俸,更不算宮裡的開銷。”
朱由檢的聲音平靜而清晰,每一個數字都像是一根針,紮在魏忠賢的心上。
“收上來的錢,還不夠給邊疆的丘八們發工資。魏伴伴,你告訴朕,一個連安保費用都付不起的……家,要如何維持下去?”
魏忠賢的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冷汗。
這些事他知道,朝中的大臣們也知道,但大家心照不宣,粉飾太平。
誰敢像這位新君一樣,如此赤裸裸地將這塊遮羞布扯下來?
朱由檢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個問題,內部腐敗。或者說,蛀蟲太多。”
他的目光,終於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銳利,落在了魏忠賢的身上。
“朕知道,你魏忠賢貪。你的侄子魏良卿,你的乾兒子們,還有那些依附於你的走狗,都在貪!你們像一群趴在船板上的螞蝗,瘋狂地吸著這艘破船的血!”
來了!
魏忠賢的心猛地一緊,雙腿一軟,又要跪下去。
“站著聽!”
朱由檢嗬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