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美閣的晨跑活動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程誌明喘著粗氣落在隊伍最後。六月的陽光還不算毒辣,但對他這副長期被煙酒侵蝕的身體來說,即使是慢跑也像是一場酷刑。汗水浸透了他的灰色運動衫,在背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痕跡。
"加油,程哥!"老陳從前麵折返回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上周強多了,至少這次沒停下來走路。"
程誌明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正要回應,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他回頭,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跑來。
那是個年輕女性,身高看起來不超過一米五,體型臃腫,穿著明顯大幾號的黑色運動服,蒼白的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她跑到程誌明身邊時,一股混合著酒精和薄荷口香糖的氣味撲麵而來。
"又遲到了,蘇夢。"老陳歎了口氣,卻伸手接過她肩上的包,"先去走兩圈熱身吧,彆急著跑。"
名叫蘇夢的女孩擺擺手,彎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沒事...我...能行..."她抬起頭,目光與程誌明相遇,又迅速移開,"新人?"
"程誌明,上周加入的。"他簡短地自我介紹,注意到蘇夢手腕內側有幾道細長的白色疤痕,在早晨的陽光下若隱若現。
蘇夢直起身子,做了個誇張的鞠躬動作,"蘇夢,27歲,宣美閣"最不爭氣會員",連續三個月晨跑遲到記錄保持者。"她咧嘴笑了,露出兩顆虎牙,但眼睛裡沒有任何笑意。
老陳搖搖頭去追前麵的隊伍了,留下程誌明和蘇夢並肩慢跑——準確地說,是快走。蘇夢的步伐虛浮,時不時打個酒嗝,卻固執地不肯減速。
"你...昨晚喝了多少?"程誌明忍不住問。
蘇夢瞥了他一眼,嘴角掛著那種程誌明再熟悉不過的滿不在乎的笑容,"不多,就一瓶紅酒加幾罐啤酒。"她頓了頓,"不然睡不著。"
"晨跑前還喝酒?"
"不然怎麼麵對又要稱體重的恐怖時刻?"蘇夢的笑聲尖銳得像玻璃刮擦,"上周172斤,猜猜今早多少?"不等程誌明回答,她就自顧自地繼續說,"175!恭喜我打破個人紀錄!"
程誌明不知該如何回應。在宣美閣的這幾周,他見過各種深陷成癮困境的人,但蘇夢身上有種特彆的東西——她談論自己的問題時那種輕描淡寫的態度,仿佛在說彆人的事情。這讓他想起自己站在便利店前猶豫要不要買煙時的自我厭惡。
"你煙癮大嗎?"他換了個話題。
"還行,一天半包吧。"蘇夢聳聳肩,"比不上我的酒癮。不喝到斷片根本睡不著,喝了又得起夜五六次——膀胱跟八十歲老太太似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醫生說我再這樣下去,肝遲早完蛋。"
她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程誌明卻注意到她無意識揉搓手腕疤痕的小動作。
"沒試過戒酒藥什麼的?"
"試過,沒用。"蘇夢突然停下腳步,彎腰按住右肋,"操,又來了..."
"怎麼了?"
"肝區疼,老毛病了。"蘇夢直起身,臉色比剛才更蒼白,"醫生說這是脂肪肝加酒精肝的豪華套餐。"她竟然又笑了起來,"知道最搞笑的是什麼嗎?我明知道再喝下去會死,但還是每天喝。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程誌明沒有笑。他在蘇夢眼中看到了一種他非常熟悉的東西——那種深不見底的自我放棄,那種他每次站在體重秤上時感受到的絕望。
"我們都一樣。"他輕聲說。
蘇夢盯著他看了幾秒,笑容漸漸消失。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突然加快腳步向前跑去,黑色運動服像烏鴉翅膀一樣在她身後拍打。
那天晚上的分享會,蘇夢沒有出現。林靜說她"可能又去喝酒了",語氣裡沒有責備,隻有深深的疲憊。程誌明發現自己不斷看向門口,期待那個嬌小而沉重的身影會出現。
分享會結束後,程誌明留下來幫忙整理桌椅。他正要把一摞資料放進櫃子,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響。轉身一看,蘇夢不知什麼時候溜了進來,正躡手躡腳地拿取餐台上的水果。
"分享會結束了。"程誌明說。
蘇夢明顯被嚇了一跳,手裡的橙子掉在地上滾到程誌明腳邊。"我知道,"她撇撇嘴,"就是來蹭點吃的。"她眼睛浮腫,身上酒氣比早晨更濃,牛仔褲上還有可疑的汙漬。
程誌明撿起橙子遞給她,"又喝了?"
"不然呢?"蘇夢接過橙子,指甲深深掐進果皮,汁水順著她短粗的手指流下,"失眠比宿醉難受多了。"她突然抬頭直視程誌明,"你知道嗎?我有次整整三天沒合眼,最後是醫院打了鎮靜劑才睡著。"
程誌明想說些什麼,但蘇夢已經轉身走向門口。在跨出門檻前,她停住了,背對著他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喝的其實不是酒,是遺忘藥。"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進程誌明的心臟。他太明白那種感覺了——用酒精淹沒記憶,用食物填滿空虛,用煙霧模糊現實。他追上去,脫口而出:"明天早晨六點,我在公園東門等你。我們一起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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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夢回過頭,臉上寫滿驚訝,"為什麼?"
"因為...我也需要有人監督。"程誌明不確定自己為何提出這個邀請,隻知道當他看到蘇夢手腕上的疤痕時,仿佛看到了自己這些年來自我傷害的痕跡。
蘇夢盯著他看了很久,久到程誌明以為她會拒絕。最後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淩晨三點十七分,程誌明的手機突然響起。他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機,屏幕上顯示"蘇夢來電"。
"喂?"他聲音沙啞。
電話那頭傳來抽泣聲和玻璃碰撞的聲響。"我...我又喝了..."蘇夢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本來不想打的...但通訊錄裡隻有你標注了"宣美閣"..."
程誌明完全清醒了,坐起身打開床頭燈,"你現在在哪?"
"家裡...馬桶旁邊..."電話裡確實有衛生間特有的回聲,"吐了三次...還是暈..."
"需要我叫救護車嗎?"程誌明已經下床找衣服。
"不用...死不了..."蘇夢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程誌明...你為什麼加入宣美閣?"
這個問題讓程誌明係鞋帶的手停住了。在分享會上,他從未詳細說過自己的故事,隻是泛泛而談"健康問題"。
"體檢報告很糟糕,家庭關係也..."他謹慎地選擇著詞語。
"騙人。"蘇夢打斷他,"老陳說你每次分享都避重就輕...嗝...你知道我為什麼喝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