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起重光赤奮若年辛醜年)到強圉協洽年,共七年時間。
世宗孝武皇帝建元元年辛醜,公元前140年)
冬季,十月,漢武帝下詔書要求舉薦賢良方正且能直言極諫的人士,他親自以古今治理國家的道理進行策問,參與對策的有一百多人。廣川人董仲舒作答說:“‘道’是通往治理成功的路徑,仁、義、禮、樂都是治理國家的工具。所以聖明的君王去世後,子孫能長久統治,國家安寧數百歲,這都是禮樂教化的功勞。君主沒有不希望國家安定存續的,但政治混亂、國家危亡的卻很多,這是因為任用的人不當,所遵循的道路錯誤,因此政治日益衰敗滅亡。周朝的治國之道在周幽王、周厲王時期衰落,並非治國之道消亡,而是幽王、厲王不遵循它。到了周宣王,追思往昔先王的德行,振興衰頹、彌補弊端,光大周文王、周武王的功業,周道粲然複興,這是日夜不懈推行善政的結果。
孔子說:‘人能弘揚道,不是道弘揚人。’所以國家的治亂廢興在於君主自身,並非上天降命不可更改,而是君主治理舉措違背常理,失去了統治的根本。做君主的,要先端正內心,從而端正朝廷;端正朝廷,從而端正百官;端正百官,從而端正萬民;端正萬民,從而端正四方。四方端正,遠近沒有敢不歸於正道的,就不會有邪氣乾擾其間,於是陰陽調和、風雨適時,萬物和諧、百姓繁衍,各種福運之物、吉祥征兆都會到來,王道也就實現了!
孔子說:‘鳳鳥不飛來,黃河不出河圖,我這一生大概就這樣了吧!’這是自悲本可招致這些祥瑞,卻因身份卑賤而無法實現。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處於能招致祥瑞的地位,掌握能招致祥瑞的權勢,又具備能招致祥瑞的資質,行為高尚、恩澤深厚,智慧明達、心意美好,愛護百姓、喜好賢士,可稱得上是有道義的君主了。然而天地未顯響應、美好祥瑞未到,為什麼呢?大凡因為教化未立,百姓行為不端正。百姓追逐利益,就像水往低處流,不用教化作為堤防,就無法阻止。古代的君王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統治天下時,沒有不把教化作為首要任務的。設立太學在國都進行教育,設置鄉學在城邑施行教化,用仁來感染百姓,用義來砥礪百姓,用禮來約束百姓,所以那時刑罰很輕卻沒人犯法,是因為教化推行、習俗美好。聖王繼承亂世後,會掃除舊跡、徹底去除弊端,重新修明教化並推崇它;教化明確、習俗形成後,子孫遵循,延續五六百年都不會衰敗。秦朝毀滅先聖之道,實行苟且的統治,所以僅存在十四年就滅亡了,其遺毒至今未消,習俗淺薄惡劣,百姓囂頑不馴,抵觸冒犯、違背抗拒,衰敗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我私下打個比方:琴瑟音調不和諧,嚴重時必須解下琴弦重新張設才能彈奏;施政不暢,嚴重時必須變革更化才能治理。所以漢朝得天下以來,一直想治理好卻至今未能治好,就是因為應當更化卻沒有更化。
“我聽說聖王治理天下,百姓年少時就學習學問,長大後根據才能授予官職,用爵祿培養他們的德行,用刑罰威懾他們的惡行,所以百姓知曉禮義,以觸犯君主為恥。周武王推行大義,平定殘賊,周公製作禮樂來文飾;到周成王、周康王時期的盛世,監獄空虛四十多年。這也是教化逐漸推行、仁義流傳的結果,並非僅僅靠刑罰傷人肌膚的效果。到了秦朝卻不是這樣,效法申不害、商鞅的法令,實行韓非的學說,憎惡帝王之道,以貪婪殘暴為習俗,隻重虛名不察實際,行善的人未必免罪,作惡的人未必受刑。因此百官都粉飾虛言不顧實際,外表有侍奉君主的禮節,內心卻有背叛之意,造假欺詐,趨利無恥,所以受刑的人很多,死者相望,而奸邪不止,這是習俗教化導致的。如今陛下擁有天下,無人不服,卻對百姓沒有功德,大概是陛下還未真正用心。《曾子》說:‘尊重所聽聞的道理,就能高明;踐行所知曉的道理,就能光大。高明光大,不在於彆的,在於用心罷了。’希望陛下運用所聽聞的道理,內心真誠並加以施行,那就和三王沒什麼不同了!
不培養士人卻想求賢,就像不雕琢玉石卻想有文采。所以培養士人的大事,沒有比設立太學更重要的;太學是賢士的來源,是教化的根本。如今以一郡一國的眾多人口來應對,卻沒有應合策問的人,這說明王道往往斷絕了。我希望陛下興辦太學,設置明師,來培養天下士人,多次考問以儘其才,那麼英俊之士就可以得到了。如今的郡守、縣令,是百姓的表率,是讓他們承接朝廷政令並宣揚教化的;所以表率不賢,君主的德行就無法宣揚,恩澤就無法流傳。如今官吏既不對下進行教訓,有的還不執行朝廷的法令,暴虐百姓,與奸人勾結,使貧窮孤弱的人冤苦失職,很不符合陛下的心意;因此陰陽錯亂,凶氣充塞,萬物不遂其生,黎民未能受惠,都是地方長官不賢明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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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長官多出自郎中、中郎和二千石官員的子弟,選郎吏又以財富為標準,未必賢能。而且古代所謂的功績,是以任官稱職來區分,不是按任職時間長短;所以小才之人即使任職很久,也不離開小官之位,賢才之人即使任職不久,也不妨礙擔任輔佐之職,因此官員們竭力儘智,致力於治理政事以建功。如今卻不是這樣,靠任職時間久來獲取顯貴,靠資曆深來得到官職,因此廉恥混亂,賢與不肖混雜,未能得到真正的人才。我愚見認為,讓各位列侯、郡守、二千石官員各自選拔屬吏和百姓中的賢者,每年進貢各二人充當宿衛,以此觀察大臣的能力;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這樣,各位二千石官員都會儘心求賢,天下之士就可以得到任用了。遍得天下賢人,三王的盛世就容易達到,堯、舜的名聲也可以企及了。不要以任職時間長短論功,應以實際測試賢能為上,量才授官,根據德行定位,那麼廉恥就會區分道路,賢與不肖就會各居其位了!
“我聽說積少成多,積小成巨,所以聖人沒有不是由暗到明,由微到顯的;因此堯從諸侯中興起,舜在深山中發跡,不是一日就顯赫的,而是逐漸達到的。言語出自自己,不可堵塞;行為發於自身,不可掩蓋;言行是治理的大事,是君子用來感動天地的。所以儘小事者能成大事,慎微者能著明;積善在身,就像太陽漸長而人不知;積惡在身,就像火銷膏而人不見;這就是唐、虞能得美名而桀、紂令人恐懼的原因。快樂而不混亂,反複而不厭倦的,就是‘道’。道是萬世無弊的;有弊端,是因為偏離了道。先王之道必定有偏頗不起的地方,所以政治有衰敝而不行的,就舉其偏頗之處來補其弊端罷了。三王之道所依據的不同,不是相反,而是為了救溢扶衰,是所遭遇的變化不同所致。所以孔子說:‘無為而治的大概是舜吧!’更改曆法,改變服色,隻是順應天命而已;其餘都遵循堯道,何必更改呢!所以王者有改製的名義,沒有變道的實質。然而夏代崇尚忠,殷代崇尚敬,周代崇尚文,是因為繼承的朝代需要補救時弊,應當用這些。孔子說:‘殷代因襲夏禮,所增減的可知;周代因襲殷禮,所增減的可知;將來繼承周代的,即使過了百世也可知。’這是說百王之用,就是用這三種。夏代因襲虞代,而獨獨不說所增減的,是因為其道一致、所崇尚的相同。道的根本源於天,天不變,道也不變,所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承而守一道,沒有救敝的政治,所以不說所增減的。由此看來,繼承治世的道相同,繼承亂世的道要變。
“如今漢朝繼大亂之後,應該稍微減少周代的文飾,致力於采用夏代的忠。古代的天下,也是今天的天下,同一個天下,用古代來衡量今天,為何相差如此之遠!哪裡出錯而衰敗到這樣呢?想來是有失於古代之道,有違於天理吧?
天也有所分予:給予牙齒的動物去掉角,賦予翅膀的動物隻長兩隻腳,這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古代給予俸祿的人,不從事體力勞動,不經營商業,這也是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意相同。已經受大,又取小,天也不能滿足,何況人呢!這就是百姓喧囂苦於不足的原因。身寵而居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卻憑借富貴的資力與百姓爭利,百姓怎麼能承受呢!百姓日益貧困,逐漸陷入極度窮困。富者奢侈無度,貧者窮急愁苦;百姓不樂生,怎能不犯罪!這就是刑罰繁多而奸邪不可勝的原因。天子的大夫,是下民視為榜樣、遠方四麵仰望的對象。近處的人看了效仿,遠方的人望而效法,怎麼可以居賢人之位而行庶人之事呢!急急忙忙求財利,常恐匱乏,是庶人的想法;急急忙忙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是大夫的想法。《易》說:‘背負東西又乘車,會招致強盜到來。’乘車是君子的位置,負擔是小人的事。這是說居君子之位而行庶人之事,禍患必至。如果居君子之位,當行君子之行,那麼除了公儀休做魯國相的做法,就沒什麼可做的了。”
《春秋》主張大一統,這是天地的常經,古今的通義。如今老師所教的道不同,人們的議論不同,百家學說各異,旨意不同,因此君主無法持守一統,法製多次變更,臣下不知如何遵守。我愚見認為,凡是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的學說,都應斷絕其道,不讓它們並進,邪辟之說滅息後,統紀就可統一,法度就可明確,百姓就知道所遵循的了!”
天子認為董仲舒的對策很好,任命他為江都相。會稽人莊助也以賢良身份對策,天子提拔他為中大夫。丞相衛綰上奏:“所舉薦的賢良中,有的研究申不害、韓非、蘇秦、張儀的學說,這些學說會擾亂國政,請都罷免。”漢武帝批準了奏請。董仲舒年少時研究《春秋》,孝景帝時為博士,進退容止,不合禮不行,學者都尊他為師。等到做江都相,侍奉易王。易王是漢武帝的哥哥,向來驕橫,好勇。董仲舒用禮匡正他,易王很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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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二月,朝廷宣布大赦天下。
開始鑄造並推行三銖錢。
夏季,六月,丞相衛綰被免去職務。丙寅日,漢武帝任命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蚡為太尉。由於皇上向來傾向於推崇儒家學說,竇嬰與田蚡又都喜好儒學,於是舉薦代郡人趙綰擔任禦史大夫,蘭陵人王臧擔任郎中令。趙綰奏請皇上設立明堂,以便讓諸侯來朝見,同時推薦自己的老師申公。秋季,天子派遣使者攜帶束帛、玉璧,用四匹馬拉的安車去迎接申公。申公抵達京城後,覲見天子。當時申公已八十多歲,麵對天子詢問治國安邦的大事,他回答說:“治理國家的人不必多言,關鍵看是否切實付諸行動,努力去做。”此時,天子正喜好文辭,聽了申公的回答,沉默不語。但既然已經將申公請來,就任命他為太中大夫,讓他住在魯王的官邸,參與商議設立明堂、天子巡狩、更改曆法以及確定服色等事宜。
這一年,內史寧成因犯罪被判處髡鉗之刑剃去頭發,用鐵圈束頸)。
評論
這段文字展現了西漢初年儒學崛起的關鍵節點。董仲舒以“天人三策”為核心,將儒家倫理與政治哲學深度結合,提出的“大一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等主張,不僅為漢武帝強化中央集權提供了理論支撐,更奠定了此後兩千年中國正統思想的基礎。他強調教化優於刑罰、德治重於法治,直指漢初因循秦政遺弊的現實,其“更化”思想具有鮮明的改革針對性。
從曆史影響看,這一策問標誌著儒學從諸子百家之一向官方意識形態的轉變。董仲舒融合陰陽五行、法家等思想改造儒學,使其成為“外儒內法”的治國工具,既適應了大一統王朝的統治需求,也讓儒家思想通過太學教育、選官製度等載體滲透社會肌理。但同時,“罷黜百家”也在一定程度上抑製了思想多元性,其對“道統”與“政統”關係的構建,既賦予儒學批判現實的維度,也隱含著思想被政治馴化的潛在矛盾。這段文本既是漢代政治文明轉型的見證,也是中國思想史承前啟後的關鍵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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