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元年公元150年,庚寅年)
春天,正月甲子日,皇帝大赦天下,還改了年號。
乙醜日,太後下詔書把政權歸還給皇帝,從此不再臨朝聽政。二月甲寅日,太後梁氏去世。
三月,皇帝搬到北宮居住。
甲午日,安葬順烈皇後。皇帝給大將軍梁冀增加封邑一萬戶,加上之前的,總共三萬戶;封梁冀的妻子孫壽為襄城君,讓她同時享受陽翟的租稅,每年收入五千萬,還額外賞賜紅色綬帶,待遇等同於長公主。孫壽擅長做出各種妖媚姿態來迷惑梁冀,梁冀對她既寵愛又有些懼怕。梁冀很喜歡他的監奴秦宮,秦宮官至太倉令,能自由出入孫壽的住所,威風和權力大得驚人,刺史、俸祿二千石的官員都得去拜見他。梁冀和孫壽在街道兩邊相對修建住宅,把土木工程發揮到極致,互相攀比炫耀,家裡的藏室堆滿了金銀珠寶、珍奇異寶;他們還大規模開辟園林,挖土堆山,綿延十裡有九處山坡,山林幽深,山澗陡峭,就像天然形成的一樣,奇珍的飛禽和馴養的走獸在裡麵自由出沒。梁冀和孫壽一起坐著輦車,在府第內遊玩觀賞,還帶著很多歌女樂師,一路縱情高歌。有時候甚至日夜玩樂,儘情享受。客人到了門口常常進不去,都得去討好門房,門房因此積攢了上千兩黃金。梁冀又大量開拓園林獵場,遍布附近的縣城,在河南城西修建兔苑,綿延幾十裡,他發文到各個地方征調活兔子,在兔子毛上刻記號,誰要是不小心殺了兔子,就會被判處死刑。曾經有個西域的商人不知道這個禁忌,誤殺了一隻兔子,結果牽連告發,因此被處死的有十多個人。梁冀還在城西修建彆宅,用來窩藏奸人逃犯;甚至把良家百姓抓來當奴婢,多達幾千人,美其名曰“自賣人”。梁冀聽了孫壽的話,大量排擠剝奪梁氏家族中在位的人,表麵上顯示自己謙讓,實際上是抬高孫氏家族。孫氏家族的親戚假冒侍中、卿、校、郡守、長吏等官職的有十多人,個個貪婪凶狠、荒淫無度,他們各自派自己的門客去登記所屬縣裡的富人,給他們安上彆的罪名,關進監獄嚴刑拷打,逼他們出錢贖罪,出的錢財少的人就會被處死或者流放。扶風有個叫士孫奮的人,很有錢但生性吝嗇,梁冀送給他四匹馬,然後找他借五千萬錢,士孫奮隻給了三千萬。梁冀大怒,就告訴郡縣官府,說士孫奮的母親是他家裡看守財寶的婢女,偷了他家十斛白珠、一千斤紫金後逃跑了,於是把士孫奮兄弟抓起來拷問,最後死在獄中,他們家價值一億七千多萬的財產全部被沒收。梁冀還派門客到全國各地,遠到塞外,廣泛搜羅奇珍異物,而這些人又趁機橫行霸道,搶奪婦女,毆打官吏士兵,所到之處的人都對他們充滿怨恨。
侍禦史朱穆,覺得自己是梁冀以前的下屬,就上奏章勸誡梁冀說:“將軍您地位尊貴如同申伯,在公卿大臣中位居首位,要是一天做好事,天下人都會稱讚您仁德;要是整天乾壞事,那整個國家都會因此顛覆。最近官府和百姓都很窮困,再加上水災蟲災,京城各個官府的費用增加,朝廷下詔征調賦稅,有時候比以前多了十倍,都說官府沒有現錢,都要從百姓那裡出,於是對百姓嚴刑拷打、搜刮掠奪,強行讓賦稅充足。國家的賦稅已經很重了,官員的私人搜刮又很深,州牧郡守等官員大多不是憑借品德被選拔上來的,他們貪婪聚斂沒有滿足的時候,對待百姓就像對待俘虜一樣,有的百姓在棍棒之下丟了性命,有的因為受不了急迫的索求而自殺。而且他們掠奪百姓,都說是您的意思,這就讓將軍您在天下人那裡結下怨恨,官吏和百姓痛苦不堪,一路上都能聽到他們的歎息。以前永和末年,國家綱紀稍微鬆弛,很是失去民心,才過了四五年,就財政空虛、百姓離散,下麵的人都有了背離之心,馬勉之類的人趁著國家衰敗起兵,荊州、揚州一帶差點釀成大禍;幸虧順烈皇後剛執政時政治清明,朝廷內外齊心協力,才勉強平定。現在百姓的憂愁痛苦比永和年間更嚴重,對內來說,沒有仁愛之心是不能容忍的;對外而言,這也不是守護國家長久安穩的辦法。將相大臣和皇帝是一個整體,就像同坐一輛車一起奔馳,同乘一條船一起渡河,車翻船沉,大家都會遭殃。怎麼能舍棄光明走向黑暗,身處危險還想著自己安穩,在皇帝孤立、國家困窘的時候卻不去體恤呢!您應該及時撤換那些不稱職的州牧郡守,減少修建住宅園林池塘的費用,拒絕各個郡國送來的財物,對內表明自己的清正,對外消除人們的疑惑;讓那些心懷奸詐的官吏沒有依靠,負責監察的大臣能夠充分發揮作用。規章製度建立起來後,遠近就會清平統一,這樣將軍您地位尊崇,事業顯達,仁德光輝無窮無儘!”梁冀沒有采納。梁冀雖然在朝廷專權、肆意橫行,但還是結交皇帝身邊的宦官,任用他們的子弟、賓客擔任州郡的重要職位,想以此鞏固自己的恩寵。朱穆又上奏章極力勸諫,梁冀始終不醒悟,回信說:“照你這麼說,我就沒有一點對的地方了?”不過梁冀向來敬重朱穆,也沒有怎麼怪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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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冀寫信給樂安太守陳蕃,想請他幫忙辦事,陳蕃根本不給他機會。梁冀的使者謊稱是其他客人求見陳蕃,陳蕃大怒,把使者鞭打致死。陳蕃因此獲罪,被貶為修武令。當時皇子生病,朝廷下令各個郡縣購買珍貴藥材,梁冀派門客帶著書信到京兆,順便販賣牛黃。京兆尹南陽人延篤打開書信後,把這個門客抓了起來,說:“大將軍是皇親國戚,皇子生病,應該進獻醫方,怎麼能派門客到千裡之外謀取私利呢!”於是把這個門客殺了。梁冀很慚愧,但又說不出什麼。有關部門按照梁冀的意思追查這件事,延篤就以生病為由辭官了。夏天五月庚辰日,皇帝尊博園匽貴人稱為孝崇後,她住的宮殿叫永樂宮;設置太仆、少府等官職,一切都按照長樂宮的舊例。劃出巨鹿的九個縣作為孝崇後的湯沐邑。
秋天七月,梓潼山發生崩塌。
評論
這段記載生動呈現了東漢外戚專權的巔峰亂象與士大夫的微弱抗爭,梁冀與其妻孫壽的奢靡殘暴,成為東漢王朝加速潰爛的鮮活注腳,其中的權力異化與社會矛盾極具警示意義:
權力失控下的瘋狂:梁冀夫婦的“僭越式腐敗”
梁冀在太後去世後不僅未收斂,反而借“增封至三萬戶”“妻孫壽比長公主”達到權勢頂峰,其腐敗已突破製度與倫理的雙重底線:
物質享樂的極致揮霍:夫婦“對街為宅”,園林“十裡九阪”仿自然山水,兔苑綿延數十裡,甚至為一隻兔子處死十餘人,將權力徹底異化為滿足私欲的工具。這種“彈極土木”的攀比,本質是通過物質炫耀鞏固權力威懾——用財富的絕對碾壓彰顯不可挑戰的權威。
統治邏輯的完全扭曲:從“監奴秦宮威權震主”到“門者累千金”,底層奴仆因依附權力而暴富,折射出正常官僚體係的崩塌;“取良人為奴婢數千口”“認富戶母為守藏婢”,則將法律與道德踩在腳下,用構陷掠奪的方式積累財富,暴露了權貴對“合法性”的徹底蔑視。
家族權力的畸形延續:孫壽通過“斥奪諸梁”“崇孫氏”,將外戚專權轉化為家族私利的爭奪,其宗親“貪饕凶淫”,用“閉獄掠拷”逼富人贖身,形成“權力暴力財富”的惡性循環。這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模式,讓整個統治階層淪為吸血機器。
士大夫的抗爭困境:從“諫言無效”到“以死明誌”
麵對梁冀的跋扈,士大夫群體的反抗呈現出不同形態,卻都難改頹勢:
朱穆的“體製內勸諫”:作為梁冀舊吏,他以“將相同船”的比喻苦諫,直指“公賦重、私斂深”“吏民酸毒”的現實,甚至點出“永和之末”的叛亂隱患。但梁冀的回複“如此,仆亦無一可邪”,暴露了掌權者對批評的徹底漠視——當權力失去自我糾錯能力,任何理性諫言都淪為徒勞。
陳蕃、延篤的“剛性對抗”:陳蕃笞殺梁冀使者,延篤處死求利客,用直接衝突展現士大夫的底線。但他們的代價是貶官或免官,說明在絕對權力麵前,個體的剛烈隻能換來局部震動,無法動搖根基。這種“以卵擊石”的抗爭,更多是道德姿態的宣示。
社會矛盾的總爆發:從“民困於永和”到“怨毒滿天下”
史料中“坐死者十餘人”“貲物少者至於死徙”“億七千餘萬財被沒”等細節,勾勒出底層民眾的絕望處境:
經濟掠奪的無邊界:從國家“詔書發調至十倍”到梁冀私求“五千萬錢”,從“刺史、二千石皆謁辭秦宮”到地方官“掠拷富人”,整個權力體係已淪為掠奪工具,百姓“或絕命於棰楚之下”,社會財富被無度榨取。
法律正義的徹底崩塌:殺兔者死、西域賈胡冤死、士孫奮兄弟枉死,法律不再是公平底線,而成了權貴的武器。當“犯權貴”比“犯國法”更致命時,社會的基本信任已完全瓦解。
反抗火種的悄然積蓄:朱穆提及的“馬勉之徒乘敝而起”,暗示底層的不滿正在累積。梁冀的“兔苑殺人”“奴婢數千”,看似是孤立事件,實則是“官逼民反”的預演——當生存權被剝奪,叛亂便成了唯一選擇。
曆史的鏡鑒:“絕對權力”如何吞噬一切
梁冀的專權堪稱“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的經典案例:
權力與道德的剝離:梁冀夫婦的“酣謳竟路”“連日繼夜”,與“百姓戚戚”形成刺眼對比,說明當權力無需顧忌輿論與倫理,掌權者會徹底淪為欲望的奴隸。
製度約束的失效:從太後歸政到皇帝縱容,從宦官勾結到百官畏懼,整個體製對梁冀的製約完全失靈。這種“結構性失效”比個人作惡更可怕——它讓整個統治機器成為腐敗的幫凶。
社會崩潰的前奏:和平元年的“梓潼山崩”,在當時被視為“天譴”,實則是社會矛盾的物理投射。當權貴的園林裡“奇禽馴獸”自在遊走,而百姓“死、徙”於苛政之下,這個王朝的合法性已蕩然無存。
梁冀的瘋狂並非孤立現象,而是東漢外戚專權發展到極致的必然結果。他用財富堆砌的“人間樂園”,最終隻會成為埋葬自己與王朝的墳墓。而士大夫的無力感,則預示著此後“黨錮之禍”的悲劇——當體製內的改良與抗爭都宣告失敗,整個社會便隻能在崩潰與重建中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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