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元年公元151年,辛卯年)
春天,正月初一,大臣們都去給皇帝朝賀,大將軍梁冀竟然帶著劍就進了朝堂。尚書、蜀郡人張陵大聲嗬斥,讓他出去,還命令羽林軍和虎賁軍把梁冀的劍奪了。梁冀嚇得趕緊跪地謝罪,張陵根本不搭理他,馬上就上奏彈劾梁冀,請求廷尉治他的罪。皇帝下詔,讓梁冀用一年的俸祿來贖罪,這下百官都被震懾住了。河南尹梁不疑曾經舉薦張陵為孝廉,他就對張陵說:“以前舉薦你,現在看來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啊!”張陵說:“大人您不嫌棄我沒本事,錯愛提拔我,現在我是通過伸張國家法律來報答您的私人恩情呢!”梁不疑聽了,一臉羞愧。
正月癸酉日,皇帝大赦天下,還改了年號。
梁不疑這人喜歡研究經書,也樂意結交士人,梁冀看他不順眼,就把梁不疑調去當光祿勳,然後讓自己十六歲的兒子梁胤做河南尹。梁胤長得那叫一個難看,連帽子和腰帶都撐不起來,路上的人看見他沒有不嘲笑的。梁不疑覺得兄弟之間有矛盾挺丟人的,就乾脆讓位回家,和弟弟梁蒙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梁冀不想讓梁不疑和賓客們來往,就偷偷派人喬裝打扮到梁不疑家門口,記錄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南郡太守馬融、江夏太守田明剛上任,就去拜見梁不疑。梁冀就暗示有關部門上奏,說馬融在郡裡貪汙腐敗,又找了些彆的事兒陷害田明,結果兩人都被剃光頭發、鞭打一頓,然後流放到朔方去了。馬融自殺沒成功,田明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夏天四月己醜日,皇帝偷偷出宮,跑到河南尹梁胤的府上去了。當天,大風把樹都拔起來了,大白天的天卻黑得像晚上。尚書楊秉上奏章說:“我聽說上天會通過災異現象來警告世人。皇帝您身份尊貴,出入都應該有固定的規矩,出行要清道警戒,休息要在安靜的地方。要是沒有祭祀天地宗廟的大事,就不該輕易動用車駕。就連諸侯到大臣家裡去,《春秋》都要記錄下來以示警戒,更何況您穿著先王規定的禮服私自出宮遊玩,擾亂了尊卑秩序,威嚴等級都亂套了,讓侍衛守著空蕩蕩的皇宮,把玉璽交給宮女。要是突然發生什麼意外變故,像任章那樣的陰謀出現,那對上對不起先帝,對下後悔都來不及啊!”但皇帝根本不聽他的。楊秉是楊震的兒子。
這時候,京城發生旱災,任城和梁國鬨饑荒,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慘狀。
司徒張歆被免職,朝廷任命光祿勳吳雄為司徒。
北匈奴的呼銜王進犯伊吾,打敗了伊吾司馬毛愷,還攻打伊吾的屯城。皇帝下詔讓敦煌太守馬達帶兵去救援,等馬達的軍隊到了蒲類海,呼銜王就帶兵撤走了。
秋天七月,武陵的蠻人反叛。
冬天十月,司空胡廣退休。
十一月辛巳日,京城發生地震。皇帝下詔讓百官舉薦品行獨特的人。涿郡舉薦了崔寔,崔寔到了公車署,卻稱病不參加對策,而是回去寫了篇討論世事的文章,叫《政論》。文章裡說:“天下之所以治理不好,通常是因為君主在位太平日子過久了,風俗逐漸敗壞卻沒察覺,政治慢慢衰敗也不改正,習慣了混亂和危險,卻渾然不知。有的君主沉迷於欲望,不操心國家大事;有的聽不進勸諫,厭惡真話,輕信假話;有的在岔路口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辦;有的被信任的大臣,隻為保住俸祿,閉口不言;有的被疏遠的大臣,因為地位低,說的話沒人聽。所以上麵國家的法紀鬆弛,下麵有智慧的人鬱悶不得誌。可悲啊!自從漢朝建立以來,已經三百五十多年了,政令鬆弛,上下懈怠,老百姓怨聲載道,都盼著能有中興的辦法來拯救國家。拯救時世的辦法,就在於修補漏洞、支撐傾斜的地方,根據實際情況采取措施,目的就是要讓這個世道安穩下來。所以聖人掌權,會根據時代製定合適的製度,步驟方法各有不同,不會強迫人做他做不到的事,也不會不顧眼前緊急的情況,隻追求聽聞中的理想狀態。就像孔子回答葉公時說要讓遠方的人來歸附,回答魯哀公時說要治理好百姓,回答齊景公時說要注重禮節,不是孔子的說法不一樣,而是針對的問題和當時的緊急事務不同。一般人拘泥於舊的條文和過去的經驗,不懂得變通,覺得聽到的那些神奇偉大的辦法才好,卻忽視眼前實際情況,這種人怎麼能和他們討論國家大事呢!所以那些談論政事的人,就算說的符合聖德,也常常被反駁否定。為什麼呢?那些頑固的人不了解時代形勢,隻習慣自己看到的,不懂得成就大事的道理,更彆說考慮事情的開端了,隻會說一切照舊就行。那些所謂通達的人,有的愛慕虛名、嫉妒有才能的人,覺得計策不是自己出的很丟臉,就舞文弄墨、強詞奪理來破壞彆人的觀點。少數人敵不過多數人,就被排擠拋棄了,就算稷、契這樣的賢能之人還在世,也會被困住。這就是賢能智慧之人的言論常常鬱悶不能伸張的原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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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理國家,如果君主不是品德極高的人,那政策嚴就能治理好,政策寬就會出亂子。怎麼證明呢?就說最近的孝宣皇帝,他明白做君主的道理,清楚治理國家的方法,所以采用嚴刑峻法,嚇破了奸人的膽子,讓天下清平,國家治理得很安穩,成效比漢文帝還好。到了元帝即位,實行了很多寬鬆的政策,最終導致國家衰敗,權力開始被奪走,他也成了給漢朝埋下禍根的君主。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政策的得失。以前孔子寫《春秋》,稱讚齊桓公、晉文公,感歎管仲的功勞,難道他不讚美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之道嗎?其實是因為他明白要根據實際情況變通來挽救弊病的道理。所以聖人能隨著時代變化而改變,而一般人卻不懂得變通,以為遠古結繩記事的辦法,還能用來治理混亂的秦朝;以為拿著盾牌和大斧跳舞,就能解除平城之圍。像熊攀援、鳥伸展那樣的養生方法,雖然能延年益壽,但治不了傷寒病;呼吸吐納的方法,雖然能養生,但不是接骨的藥膏。治理國家的方法就像調養身體,身體好的時候就保養,生病了就得治療。刑罰就是治理亂世的藥石,德教就是使國家興盛太平的美食。用德教去除殘暴,就好比用美食治病;用刑罰治理太平的國家,就好比用藥石當飯吃。現在我們繼承了百代帝王留下的弊病,又趕上了厄運,好幾代以來,政策大多是寬容赦免,就像駕車的人鬆開了韁繩,馬嚼子也沒勒緊,四匹馬橫衝直撞,國家的道路危險傾斜,現在正要趕緊拉緊韁繩、固定車轅來挽救,哪還有時間講究車上鈴鐺的節奏呢!以前漢文帝雖然廢除了肉刑,但該斬右腳趾的人改為死刑,被鞭打的人也常常被打死。這說明漢文帝是用嚴厲的政策實現了國家太平,而不是靠寬鬆的政策。”崔寔是崔瑗的兒子。山陽人仲長統曾經看過這本書,感歎說:“凡是做君主的,都應該抄錄一份,放在座位旁邊。”
臣司馬光說:漢朝的法律已經夠嚴厲了,可崔寔還覺得寬鬆,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衰敗時代的君主,大多軟弱怯懦,那些平庸愚蠢的輔佐大臣,隻知道無原則地寬容,所以有權有勢又受寵的大臣犯了罪不被治罪,強橫狡猾的百姓犯了法也不被懲罰;施加的仁愛恩惠,隻看眼前;奸邪之人得誌,國家的法紀卻立不起來。所以崔寔的言論,是為了糾正一時的偏差,不是適用於百世的普遍道理。孔子說:“政策寬鬆,百姓就會懈怠,懈怠了就用嚴厲的政策來糾正;政策嚴厲,百姓就會受到傷害,受到傷害了就用寬鬆的政策。用寬鬆來調節嚴厲,用嚴厲來調節寬鬆,這樣政治就能和諧。”這才是永恒不變的道理啊。
閏月庚午日,任城節王劉崇去世,他沒有兒子,封國就此廢除。
朝廷任命太常黃瓊為司空。
皇帝想褒獎尊崇梁冀,就讓中朝俸祿二千石以上的官員一起討論給梁冀的禮遇。特進胡廣、太常羊浦、司隸校尉祝恬、太中大夫邊韶等人都稱讚梁冀的功勳和品德可以和周公相比,應該賜給他山川、土地、附庸。隻有黃瓊說:“梁冀之前因為迎親的功勞,封邑增加到三千戶,他兒子梁胤也得到了封賞。現在諸侯是以封邑戶數為標準,不是以土地麵積為限,梁冀可以和鄧禹相比,總共享有四個縣的食邑。”朝廷采納了黃瓊的建議。於是有關部門上奏:“梁冀上朝時可以不用小步快走,帶著劍穿著鞋上殿,朝拜時司儀不用直呼他的名字,禮儀規格和蕭何一樣;把定陶、陽成剩下的戶數都封給梁冀,湊成四個縣,和鄧禹一樣;賞賜給他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上等住宅,和霍光一樣,以此來突出他的特殊功勳。每次朝會,梁冀和三公座位分開。他十天進宮一次,處理尚書事務。把這些規定向天下宣布,作為萬世的法則。”可梁冀還是覺得這些禮遇不夠優厚,心裡不高興。
評論
元嘉元年的曆史記載,集中展現了東漢中後期權力結構的畸形與士大夫群體的思想掙紮,梁冀的跋扈、皇權的孱弱與士人對時局的反思,共同構成了王朝衰落期的典型圖景:
權力博弈的荒誕:跋扈者的囂張與孤勇者的微光
梁冀帶劍入朝堂的細節,堪稱權力失控的縮影:作為輔政大臣,他竟突破“君臣儀軌”攜帶兵器入省,而尚書張陵的嗬斥與彈劾,成為黑暗中的一絲亮色。這場衝突的結果極具諷刺性——梁冀僅“以一歲俸贖”,卻讓“百僚肅然”,既暴露了權貴特權的穩固,也反襯出張陵“申公憲報私恩”的難得。
梁冀對其弟梁不疑的打壓,則揭示了權力集團的內耗本質:因不疑“好經書、喜待士”便奪其權,用十六歲“容貌甚陋”的兒子梁胤接任河南尹,甚至因馬融、田明拜訪不疑就將二人迫害至流放或死亡。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邏輯,讓權力徹底淪為排除異己的工具,連家族內部的基本理性都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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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桓帝“微行幸梁胤府舍”的行為,更凸顯了皇權的墮落:皇帝不顧“先王法服”的尊嚴,私訪外戚府邸,麵對楊秉“侍衛守空宮,璽紱委女妾”的警告仍“不納”,說明此時的皇權已完全依附於外戚,連表麵的“尊卑秩序”都懶得維持。
社會危機的深化:天災人禍下的製度失靈
這一年的“京師旱,任城、梁國饑,民相食”,絕非單純的自然災荒,而是政治腐敗的直接惡果:梁冀集團“拓林苑、掠財富”導致民力枯竭,地方官“貪聚無厭”加劇底層破產,當朝廷既無賑災之力、又無體恤之心時,“人相食”便成了體製崩潰的殘酷注腳。
北匈奴寇邊、武陵蠻反的邊患,則暴露了國防體係的廢弛。敦煌太守馬達救援伊吾的被動,側麵反映出中央資源被外戚揮霍後,邊防力量的空虛——當權貴的“兔苑”與“第宅”耗費無數時,軍隊的糧餉、邊疆的防禦自然被擱置,內外危機的疊加,讓王朝的統治根基搖搖欲墜。
思想的碰撞:崔寔《政論》與“寬嚴之辯”的時代回響
崔寔在《政論》中直擊時弊的批判,成為東漢士人對“衰世”的深刻反思:
他指出“天下不治”的根源在於帝王“承平日久而不悟,政浸衰而不改”,官吏“括囊守祿”,士人“言以賤廢”,精準勾勒出官僚體係的僵化與統治階層的麻木。
其“嚴之則治,寬之則亂”的主張,看似與儒家“德治”傳統相悖,實則是對現實的無奈回應:當“政多恩貸”導致“權幸有罪不坐,豪猾犯法不誅”時,強調“刑罰如藥石”的嚴刑,本質是對製度公平的渴求。
司馬光雖批評崔寔“矯一時之枉”,主張“寬猛相濟”,但二者的分歧實則反映了衰世的困境——當“寬”已淪為縱容腐敗的借口,“嚴”便成了士人眼中最後的救命稻草。
崔寔的思想共鳴者眾多如仲長統“宜寫一通置之坐側”的評價),說明“製度失效”已成為士大夫的共識,而這種共識的無法落地,更凸顯了改革的絕望。
封賞鬨劇:權力合法性的自我解構
朝廷商議梁冀禮遇時,胡廣等人主張“比周公”,黃瓊堅持“比鄧禹”,最終梁冀因“所奏禮簿”而“不悅”,這場鬨劇極具象征意義:
周公、鄧禹的封賞基於開國或中興之功,而梁冀的“勳德”不過是外戚專權的產物,用“比古聖賢”的方式粉飾,實則暴露了統治階層對“合法性”的焦慮。
梁冀的“不悅”,則揭示了權力的貪婪無度——即便已獲“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等同蕭何、霍光的待遇,仍不滿足,這種永無止境的索取,最終隻會加速其自身的崩塌。
從更深層看,這場爭論中無人質疑“外戚專權”的合理性,僅糾結於“封賞規格”,說明士大夫群體已部分喪失了批判的根本立場,隻能在既有框架內做有限抗爭,這正是東漢衰落的核心病灶。
元嘉元年的曆史,如同一麵鏡子:梁冀的囂張、皇帝的昏聵、士人的掙紮,共同指向一個結論——當權力失去約束、製度淪為空殼、道德讓位於私欲,即便有張陵、黃瓊這樣的孤勇者,有崔寔這樣的清醒者,也難以挽救王朝的頹勢。崔寔筆下“四牡橫奔,皇路險傾”的比喻,不僅是對當時政局的描述,更預言了東漢最終覆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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