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九年公元166年,丙午年)
春天,正月辛卯初一,發生了日食。皇帝下詔讓公卿和各郡國舉薦最孝順的人。太常趙典舉薦的荀爽在對策中說:“以前聖人製定符合天地規律的準則,這就是禮,在眾多禮儀中,婚禮是最重要的。男子陽氣純正能夠施予,女子柔順能夠孕育,用禮來配合樂,調節陰陽之氣,所以能帶來子孫繁盛的吉祥,獲得長壽的福氣。到了夏、商、周三代末期,人們放縱情欲沒有節製,在上陽氣耗儘,在下陰氣阻隔,所以周公告誡說:‘這樣下去很少有人能長壽。’《左傳》說:‘砍斷腳趾去適應鞋子,誰說這樣的人愚蠢呢,和這種人一樣,追逐欲望而喪失生命。’實在令人痛心啊。我聽說後宮有采女五六千人,還有眾多侍從、宮女,白白讓無辜百姓納稅,來供養這些對國家沒有實際用處的女子,百姓在外麵窮困潦倒,朝廷內部陰陽失調,所以觸動了和諧之氣,災異頻繁出現。我認為那些還沒被皇帝寵幸過的女子,都應該遣送出宮,讓她們成婚,這才是國家的大福啊。”皇帝下詔任命荀爽為郎中。此時,司隸和豫州發生饑荒,死了十分之四五的人,甚至有的家庭全部死光。
皇帝下詔征召張奐擔任大司農,又讓皇甫規代替他擔任度遼將軍。皇甫規覺得自己接連擔任重要職位,想退下來回避,多次稱病上書,皇帝都沒答應。正好他有個朋友去世,皇甫規越過邊界去迎接靈柩,然後讓門客偷偷告訴並州刺史胡芳,說皇甫規擅自遠離軍營,應該趕緊上奏彈劾。胡芳說:“威明皇甫規字威明)是想避開官場,所以才故意刺激我。我應該為朝廷愛惜人才,怎麼能幫他實現這個想法呢!”於是就沒有追究。
夏天四月,濟陰、東郡、濟北、平原等地的黃河水變清了。
司徒許栩被免職;五月,任命太常胡廣為司徒。
庚午日,皇帝親自在濯龍宮祭祀老子,用有花紋的毛氈裝飾祭壇,使用純金鑲邊的器具,設置華蓋座位,演奏祭祀上天的音樂。
鮮卑聽說張奐離開了,就聯合南匈奴和烏桓一起反叛。六月,南匈奴、烏桓、鮮卑分幾路侵入邊塞,劫掠邊境的九個郡。秋天七月,鮮卑又進入邊塞,引誘東羌一起結盟立誓。於是上郡的沈氐、安定的先零等部落一起侵犯武威、張掖,邊境地區深受其害。皇帝下詔再次任命張奐為護匈奴中郎將,以九卿的俸祿來督管幽州、並州、涼州以及度遼、烏桓兩個軍營,同時考察刺史和郡守的能力。
當初,皇帝還是蠡吾侯的時候,曾跟隨甘陵的周福學習,等到即位後,就提拔周福為尚書。當時同郡的河南尹房植在朝中很有名望,鄉裡人為此編了歌謠說:“天下的規矩,要數房伯武房植字伯武);因為老師而獲得官印,那是周仲進周福字仲進)。”兩家的門客互相譏諷猜測,於是各自樹立朋黨,逐漸產生了很深的矛盾。從此甘陵有了南北部之分,黨人的說法也由此開始。汝南太守宗資任用範滂為功曹,南陽太守成瑨任用岑晊為功曹,都全心全意信任他們,讓他們表揚好人、糾正錯誤,整頓朝廷和官府的風氣。範滂性格剛直,嫉惡如仇。範滂的外甥李頌,一向品行不端,中常侍唐衡把他托付給宗資,宗資就任用他為官吏;範滂卻把這件事擱置不辦,不召見李頌。宗資為此遷怒他人,鞭打書佐朱零,朱零仰頭說:“範滂公正的裁決,我今天寧願被打死,也不能違背範滂的決定。”宗資這才罷休。郡中中等地位以下的人,沒有不怨恨範滂的。於是兩郡流傳歌謠說:“汝南太守是範孟博範滂字孟博),南陽宗資隻負責畫諾簽字批準);南陽太守是岑公孝岑晊字公孝),弘農成瑨隻是坐著發號施令。”
太學裡有三萬多學生,郭泰和潁川的賈彪是他們中的領袖,他們與李膺、陳蕃、王暢相互推崇敬重。太學裡流傳著這樣的話:“天下的楷模,是李元禮李膺字元禮);不畏強權,是陳仲舉陳蕃字仲舉);天下的優秀人才,是王叔茂王暢字叔茂)。”於是朝廷內外都跟著這種風氣,競相以評價人物的好壞為時尚,從公卿以下,沒有人不害怕他們的批評,都急忙去拜訪他們。
宛城有個富商叫張泛,他和後宮有親戚關係,又擅長雕刻精美的玩物,經常賄賂宮中的宦官,因此獲得了顯赫的地位,仗勢橫行霸道。岑晊和賊曹史張牧勸說成瑨抓捕張泛等人,不久後遇到大赦;但成瑨還是把他們殺了,並且逮捕了他們的宗族和門客,殺了二百多人,之後才上奏報告這件事。小黃門晉陽人趙津,貪婪蠻橫、肆意妄為,是當地一縣的大禍害。太原太守平原人劉瓆派郡吏王允去抓捕他,也是在大赦之後把他殺了。於是中常侍侯覽讓張泛的妻子上書喊冤,宦官們趁機誣陷成瑨和劉瓆。皇帝大怒,征召成瑨和劉瓆,把他們都關進監獄。有關部門迎合皇帝的旨意,上奏說成瑨和劉瓆罪當斬首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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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陽太守翟超任用同郡的張儉為東部督郵。侯覽家在防東,他殘害百姓。侯覽母親去世回家,大肆修建墳墓。張儉上奏彈劾侯覽的罪行,但侯覽派人攔截奏章,最終奏章沒能呈上去。張儉就毀掉侯覽的墳墓和住宅,沒收他的財產,詳細上奏他的罪狀,還是沒有得到回應。徐璜哥哥的兒子徐宣擔任下邳縣令,暴虐程度更加厲害。他曾經想娶已故汝南太守李暠的女兒,沒得到同意,就帶著官吏和士兵到李暠家,把他女兒搶走,還當兒戲一樣將其射死。東海相汝南人黃浮聽說後,把徐宣的家屬全部抓起來,不論老少,都進行拷問。下屬們堅決勸阻,黃浮說:“徐宣是國家的賊子,今天殺了他,明天我就算因此獲罪而死,也死而無憾了!”當即判徐宣死罪並斬首示眾,還把他的屍體暴露在外。於是宦官們向皇帝哭訴喊冤,皇帝大怒,翟超和黃浮都被判髡刑剃去頭發)和鉗刑用鐵圈束頸),被送到右校署服勞役。
太尉陳蕃和司空劉茂一起進諫,請求赦免成瑨、劉瓆、翟超、黃浮等人的罪行;皇帝不高興。有關部門彈劾他們,劉茂不敢再說話。陳蕃就獨自上疏說:“如今賊寇在邊境,這就像是四肢的疾病;而朝廷內部政治不清明,才是心腹大患。我睡覺睡不好,吃飯也吃不香,實在是擔憂陛下身邊的小人一天天親近,忠言卻一天天疏遠,內部的隱患逐漸積累,外部的災難也越來越嚴重。陛下從列侯越級繼承皇位,就算是普通小戶人家,有百萬家產,子孫們還會為失去祖業而感到羞愧,何況陛下擁有天下,這是從先帝那裡繼承來的,怎麼能懈怠輕視呢!就算陛下不愛惜自己,難道不考慮先帝得天下的辛苦嗎!以前梁氏五侯,毒害遍布全國,上天啟發陛下的聖意,將他們收捕並處死。天下人都希望從此能稍微太平一些;可前車之鑒還不遠,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而現在皇帝身邊的近臣又相互勾結,權勢越來越大。小黃門趙津、大奸商張泛等人,肆意貪汙暴虐,諂媚陛下身邊的人。前太原太守劉瓆、南陽太守成瑨將他們懲治誅殺,雖說大赦之後不應該再殺人,但推究他們的本意,是為了除去壞人,陛下又何必如此憤怒呢!然而小人的勢力越來越大,迷惑了陛下的聽聞,使得陛下大發雷霆,一定要施加刑罰,這已經過分了,更何況還要處以重刑甚至斬首呢!還有,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守法,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翟超沒收侯覽的財物,黃浮懲處徐宣的罪行,他們卻都遭受刑罰,沒有得到赦免寬恕。侯覽橫行霸道,沒收他的財產已經是萬幸;徐宣犯下如此罪行,死有餘辜。以前丞相申屠嘉召來鄧通並責備他,洛陽令董宣羞辱公主,漢文帝為鄧通求情,漢光武帝給董宣重賞,沒聽說這兩位大臣因為自行處置而被誅殺。如今陛下身邊的這些小人,生怕他們的同類受到傷害,胡亂編造罪名,導致這些官員遭受刑罰。聽到我這樣說,他們肯定又會哭著向陛下訴說。陛下應該堅決杜絕身邊近臣乾預朝政的根源,引進尚書台等朝廷官員,選拔清廉高潔的人,斥退奸佞邪惡之徒。這樣的話,上能使天氣和順,下能使大地融洽,吉祥的征兆還會遠嗎!”皇帝沒有采納。宦官因此更加痛恨陳蕃,陳蕃有關選舉、奏議等事情,總是被皇帝下詔駁回,他的長史以下官員很多都被治罪,隻是因為陳蕃是有名的大臣,宦官才不敢加害他。
評論
這段關於延熹九年的記載,是東漢“黨錮之禍”爆發的前奏。字裡行間彌漫著士大夫與宦官集團的激烈碰撞,也暗藏著王朝崩潰前的種種征兆,其背後的權力博弈與人性掙紮,至今仍發人深省。
“黨爭”的起點:從“鄉謠”到“陣營”的撕裂
甘陵南北部的對立,看似源於周福與房植的私人恩怨,實則是東漢末年“士庶分化”的縮影。鄉謠“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的傳播,本質是對“靠關係上位”與“憑德行立足”兩種價值觀的公開站隊。當兩家賓客“互相譏揣”並“各樹朋徒”,一場由地方延伸至中央的陣營對抗已悄然拉開序幕。
這種撕裂在汝南、南陽等地進一步發酵。範滂拒絕為中常侍唐衡的關係戶李頌安排職位,岑晊協助成瑨嚴懲宦官黨羽張泛,表麵是“褒善糾違”的吏治整頓,實則是士大夫集團對宦官勢力的正麵反擊。而“汝南太守範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的民謠,既彰顯了清流官員的威望,也暴露了他們“以私黨行公義”的爭議——當“黨同伐異”成為常態,朝堂便不再有是非,隻剩立場。
太學的“清議”:知識分子的理想與局限
三萬太學生以郭泰、賈彪為核心,與李膺、陳蕃等形成“更相褒重”的輿論場,創造出“天下模楷李元禮”等評語,本質是試圖以“清議”重塑政治倫理。這種“臧否人物”的傳統,本是士大夫監督權力的武器,卻在漢末演變為“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的輿論霸權——當知識分子的批評權異化為“道德綁架”,其初心便容易被權力鬥爭裹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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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學的局限性在後續事件中暴露無遺:他們推崇的陳蕃雖敢直諫,卻無力改變皇帝對宦官的偏袒;他們敬仰的李膺雖能“破柱取奸”,卻難逃“黨錮”的命運。這揭示了一個殘酷現實:在皇權與宦官的絕對權力麵前,“清議”的鋒芒再銳,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沒有製度性保障,知識分子的理想終究是空中樓閣。
“赦後殺人”的抗爭:以“違法”對抗“法外特權”
成瑨誅殺張泛、劉瓆誅殺趙津、黃浮誅殺徐宣,三件“赦後殺人”事件,是士大夫集團的“極端反抗”。張泛靠賄賂宦官得勢“用勢縱橫”,趙津“貪橫放恣”成為“縣巨患”,徐宣“戲射殺”太守之女,這些惡行本應依法嚴懲,卻因宦官庇護而逍遙法外。成瑨等人的“先斬後奏”,本質是以“程序違法”對抗“製度性不公”,是對“法律隻約束小民,不懲戒權貴”的絕望反擊。
然而,這種抗爭的代價是慘重的。宦官集團借“違赦殺人”為由反撲,成瑨、劉瓆被判棄市,翟超、黃浮遭髡鉗之刑,連求情的陳蕃也險遭牽連。這印證了權力鬥爭的殘酷邏輯:當規則本身已被權力汙染,任何“以暴製暴”的反抗,最終隻會給對手留下更多迫害的借口。
陳蕃的“最後諫言”:理想主義者的徒勞
陳蕃的上疏堪稱漢末士大夫的“血淚控訴”。他點出“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內政不理,心腹之患”的核心矛盾,痛斥皇帝“懈怠自輕”“不念先帝勤苦”,甚至以梁冀五侯的覆滅警示宦官專權的危害。這份奏疏字字泣血,卻隻換來皇帝的“不悅”——當最高統治者已淪為宦官的傀儡,再懇切的忠言也隻是對牛彈琴。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陳蕃以“申屠嘉召責鄧通”“董宣折辱公主”的典故為成瑨等人辯護,卻忘了這些先例的前提是皇帝尚有良知。而桓帝對宦官的縱容,早已超越“昏庸”的範疇,成為“與民為敵”的幫凶。陳蕃的堅持越執著,越反襯出理想主義在黑暗現實中的無力。
災異與民生:被忽視的“亡國預警”
正月日食、司隸豫州饑荒“死者什四五,至有滅戶”、河水變清等現象,在漢代被視為“上天示警”。荀爽借日食上書,直指“後宮采女五六千人”導致“陰陽隔塞”“災異屢臻”,建議釋放宮女以“豐子孫之祥”,看似迂腐,實則是對“皇權奢靡”的委婉批評。
然而,皇帝的回應隻是“詔拜郎中”的敷衍,對饑荒的漠視更暴露了統治集團的冷血。當“百姓窮困於外”與“後宮空賦不辜之民”形成鮮明對比,當邊疆“鮮卑寇邊”與內地“民變四起”同時爆發,整個王朝已如“累卵”,而掌權者仍在為私欲爭鬥——這或許是比“黨爭”更致命的亡國之因。
結語:亂世的前奏與人性的鏡子
延熹九年的種種事件,已為“黨錮之禍”埋下伏筆。士大夫的抗爭越激烈,宦官的反撲越瘋狂,皇帝的偏袒越明顯,最終將整個社會拖入“非此即彼”的撕裂深淵。範滂、李膺等人的“剛直”,陳蕃、郭泰等人的“堅守”,雖在曆史上留下“風骨”之名,卻未能阻止東漢的崩塌——這提醒我們:一個健康的社會,既需要“清流”的鋒芒,也需要“包容”的空間;既需要“批評”的勇氣,也需要“妥協”的智慧。
而那些被忽視的饑荒死者、被踐踏的法律尊嚴、被異化的輿論力量,才是這段曆史最沉重的注腳:當權力失去約束,道德淪為工具,民生被視為草芥,任何盛世的餘暉,都終將被亂世的塵埃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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