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公孫淵的哥哥公孫晃,因為公孫恭做人質的緣故留在洛陽。在公孫淵還沒造反之前,公孫晃就多次上報公孫淵可能會叛變,希望朝廷能出兵討伐公孫淵。等到公孫淵真的謀反,皇帝不忍心把公孫晃拉到鬨市斬首,就想在獄中把他處死。廷尉高柔上書說:“我聽說公孫晃之前多次主動彙報公孫淵要鬨事的情況,雖說他也是叛賊的家屬,但從他的本心來看,還是可以原諒的。以前孔子體諒司馬牛的憂慮,祁奚為叔向的過錯辯白,這都是過去被人稱道的仁義之舉。我覺得如果公孫晃真的事先說了那些話,就該饒他一命;要是他沒說過,那就該在鬨市斬首。現在呢,既不赦免他的性命,又不公開他的罪行,把他關在監獄裡,讓他自行了斷,這樣四方的人看到了,可能會對咱們的做法產生懷疑。”皇帝沒聽高柔的,最後還是派人送金屑給公孫晃和他的妻子兒女喝,還賜給他們棺材和衣服,讓他們在自己家裡入殮安葬。
九月,吳國更改年號為赤烏。
吳國的步夫人去世了。當初,吳王孫權還是討虜將軍的時候,在吳郡娶了徐氏。太子孫登生母身份低賤,孫權就讓徐氏撫養孫登。但徐氏愛嫉妒,所以不受孫權寵愛。孫權往西遷都之後,徐氏就留在了吳郡。而來自臨淮的步夫人在後宮最得寵,孫權想立她為皇後,可大臣們商議後覺得應該立徐氏,孫權就這樣猶豫了十幾年。正好步夫人去世,大臣們上奏請求追贈步夫人皇後的印綬,而徐氏最終還是被廢,死在了吳郡。
吳王孫權讓中書郎呂壹負責審核各官府以及州郡的文書,呂壹就借此機會作威作福起來。他常常在法律條文中故意歪曲事實,巧妙地詆毀他人,排擠陷害無辜的人,還經常說大臣們的壞話,哪怕一點點小事都要彙報給孫權。太子孫登多次勸諫孫權,可孫權根本不聽,大臣們也都不敢再提這事兒,對呂壹是又怕又恨,隻能斜著眼睛看他。
呂壹誣陷已故江夏太守刁嘉誹謗國家政事,孫權一聽就火了,把刁嘉抓起來關進監獄審問。當時和刁嘉一起在座的人都害怕呂壹,就都說聽到刁嘉這麼說了。隻有侍中、北海人是儀說自己沒聽到,於是被反複質問了好幾天,皇帝的旨意也越來越嚴厲,大臣們都嚇得大氣不敢出。是儀說:“現在刀鋸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哪敢替刁嘉隱瞞,給自己招來滅族之禍,變成不忠的鬼魂啊!但要是說聽到了,總得有個前因後果吧。”是儀就如實回答問題,言辭堅定,毫不動搖,孫權最後就放了他,刁嘉也因此免罪。
上大將軍陸遜和太常潘濬擔心呂壹擾亂國家,每次說起這事,都忍不住流淚。呂壹向孫權報告丞相顧雍的過失,孫權很生氣,就責備顧雍。黃門侍郎謝肱找機會問呂壹:“顧公的事怎麼樣啦?”呂壹說:“不怎麼樣。”謝肱又問:“要是顧公被免官,誰會接替他呢?”呂壹沒回答。謝肱接著說:“該不會是潘太常接替吧?”呂壹過了好久才說:“你這話有點靠譜。”謝肱就嚇唬他說:“潘太常對你可是恨得咬牙切齒,隻是一直沒機會說。要是他明天接替了顧公的位置,恐怕當天就會收拾你!”呂壹聽了特彆害怕,就不再追究顧雍的事了。
潘濬請求入朝,到了建業,他打算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極力勸諫孫權。到了之後,他聽說太子孫登已經多次勸說孫權,但孫權都不聽,潘濬就大擺宴席,請百官來參加,想在宴會上親手殺了呂壹,自己承擔後果,為國家除去這個禍患。呂壹偷偷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稱病不去。西陵督步騭也上書說:“顧雍、陸遜、潘濬,一心想著為國家儘心儘力,連睡覺吃飯都不安穩,一門心思就想讓國家安定,讓百姓受益,製定長遠的計劃,他們真的是國家的棟梁之臣啊。應該對他們充分信任,不要讓其他官員去監督他們負責的事務,考核他們的政績。這三位大臣要是考慮不周到也就罷了,怎麼可能會辜負主上呢!”
左將軍朱據的部隊應該領取三萬緡錢,工匠王遂卻騙領了這筆錢。呂壹懷疑是朱據實際拿了這筆錢,就拷問負責此事的人,結果這人被打死在杖下。朱據可憐他死得冤枉,就用厚棺材把他安葬了。呂壹又上奏說朱據的手下為他隱瞞實情,所以才厚葬。孫權多次責問朱據,朱據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隻能睡在草墊上等待處罰。過了幾天,典軍吏劉助發現了真相,說是王遂拿走了錢。孫權這才恍然大悟,說:“連朱據這樣的人都被冤枉,更何況普通的官吏和百姓呢!”於是就徹底追查呂壹的罪行,還賞賜給劉助一百萬錢。
丞相顧雍到廷尉處審理案件,呂壹作為囚犯來見他。顧雍臉色溫和地詢問他事情經過,臨走的時候,又對呂壹說:“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想說的?”呂壹隻是叩頭,什麼也沒說。當時尚書郎懷敘當麵辱罵呂壹,顧雍責備懷敘說:“官府有正式的法律,何必要這樣呢!”有關部門上奏要判處呂壹死刑,有人覺得應該施以焚刑或車裂,用來彰顯他是罪大惡極的人。孫權就此事詢問中書令、會稽人闞澤,闞澤說:“在這麼聖明的時代,不應該再有這種刑罰。”孫權聽從了他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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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壹被處死之後,孫權派中書郎袁禮去向各位大將表示歉意,順便詢問當前政事應該改進和舍棄的地方。袁禮回來後,孫權又下詔責備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人說:“袁禮回來彙報說:‘我和子瑜諸葛瑾)、子山步騭)、義封朱然)、定公呂岱)見麵,詢問當前政事應該先做什麼、後做什麼,他們都說自己不掌管民事,不肯輕易發表意見,都把問題推給伯言陸遜)和承明潘濬)。伯言和承明見到我後,流著淚誠懇地訴說,言辭十分辛苦,甚至表現出恐懼不安的樣子。’我聽了之後心裡很不是滋味,也深刻地反思自己。為什麼呢?隻有聖人才能不犯錯,明智的人才能看清自己。人的行為舉止,怎麼可能都恰到好處呢!可能是我自己做了什麼傷害大家、拒絕眾人意見的事,卻沒意識到,所以你們才會有顧慮和難處。不然的話,怎麼會這樣呢?我和你們共事,從年輕到現在,頭發都變白了,自認為表裡如一,公私分明,足以相互信任。我們之間雖然是君臣關係,但恩情就像骨肉親情一樣,榮華富貴、喜怒哀樂都共同分享。忠誠的人不隱藏實情,有智慧的人不會保留計策,事情有對有錯,你們怎麼能隻在一旁觀望呢!大家同坐一條船過河,還能跟誰換呢!齊桓公做了好事,管子沒有不讚歎的;齊桓公犯了錯,管子沒有不勸諫的,要是勸諫沒用,就一直勸下去。現在我自己反省,覺得我沒有齊桓公那樣的德行,可你們連一句勸諫的話都沒說出口,還一直有顧慮。這麼說來,我比齊桓公還是強點的,不知道你們跟管子比起來怎麼樣呢!”
冬天十一月壬午日,任命司空衛臻為司徒,司隸校尉崔林為司空。
十二月,蜀漢的蔣琬出兵駐紮在漢中。
乙醜日,皇帝生病。辛巳日,立郭夫人為皇後。
評論
這段史料宛如一幅三國中後期的政治風情畫,曹魏的法與情之辯、東吳的寵信與權鬥交織上演,既藏著權力運行的鐵律,也寫滿人性在製度縫隙中的掙紮。透過文字,我們能清晰看到三國鼎立格局下,各國治理深層矛盾的集中爆發。
在曹魏的朝堂之上,公孫晃的命運成為了法理與人情角力的焦點。作為叛亂者公孫淵的兄長,他本應被株連處死,卻因曾提前預警弟弟的反心,讓魏明帝陷入了糾結。廷尉高柔的上疏堪稱古代司法理性的閃光——他提出“原心定罪”的原則,以孔子、祁奚的典故論證動機的重要性,主張要麼赦免要麼公開處決,反對“閉著囹圄,使自引分”的模糊處理。這背後其實是古代司法“春秋決獄”傳統與成文法的碰撞,高柔試圖用“原心可恕”維護司法的正當性,而魏明帝最終選擇“賜死宅中”的折中方案,既未完全違背法理,又用“棺衣殯斂”的禮遇保留了一絲人情,卻也留下了“四方觀國或疑此舉”的隱患。這種權力對司法的微妙乾預,揭示了帝製時代“法自君出”的本質困境。
東吳的故事則更具戲劇性,步夫人與徐氏的後位之爭持續十餘年,堪稱帝王家事與朝堂政治的典型糾葛。孫權對步夫人的寵愛與群臣對徐氏“正統”地位的堅持形成拉鋸,最終以步夫人死後追贈皇後、徐氏廢死吳郡收場。這場持續數十年的後宮博弈,本質是皇權與士族勢力的暗中角力——徐氏代表吳郡本地士族利益,步夫人則是孫權個人意誌的體現,而孫權“依違者十餘年”的態度,恰恰反映了東吳政權依賴江東士族又試圖掌控權力的矛盾心態。
呂壹專權事件更是將東吳的政治危機推向高潮。一個中書郎憑借“典校文書”的職權,竟能“作威福,排陷無辜”,甚至讓丞相顧雍遭詰責、重臣陸遜“每言之輒流涕”。這背後是孫權晚年對士族集團的猜忌與製衡——通過重用寒門出身的近臣,來監視功勳卓著的世家大臣。但權力一旦失控,便會反噬自身:刁嘉被誣案中,群臣“皆怖畏壹”,唯有是儀“據實答問,辭不傾移”,用生命扞衛了底線;潘濬欲“手刃殺壹”的極端之舉,更凸顯了朝臣對特務政治的絕望反抗。最終呂壹伏誅,看似是正義的勝利,實則暴露了東吳監察製度的致命缺陷——缺乏製度化的監督機製,隻能依賴帝王的個人意誌反複搖擺。
孫權在呂壹死後的“罪己詔”,堪稱古代帝王自我批評的經典文本。他質問諸葛瑾、陸遜等重臣“諫諍未出於口”,以齊桓公與管仲的典故反思君臣關係,承認“孤自省無桓公之德”。這番言辭懇切的自責,既有真情流露的反思,也暗含著對群臣“不肯便有所陳”的不滿。但這種依賴道德感召的治理模式,終究無法彌補製度性的缺陷——當帝王個人猜忌取代製度約束,當特務政治淩駕於正常監察,東吳後期的政治頹勢已在此時埋下伏筆。
縱觀這段曆史,曹魏的司法困境與東吳的權鬥危機,本質上都是專製皇權下的治理難題。公孫晃之死揭示了“法外施恩”與“法理昭彰”的永恒矛盾,呂壹專權則展現了權力缺乏製約必然腐敗的鐵律,而孫權的後位之爭與罪己詔,更暴露了帝王家事與國家政治的深度糾纏。這些曆史片段如同一麵鏡子,照見了古代中國“人治”模式下,無論賢君與否,都難以擺脫的權力悖論——既需要依賴精英治理,又時刻提防精英分權;既渴望群臣直諫,又本能壓製異見。
在三國這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這些看似瑣碎的朝堂紛爭,實則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更能決定王朝的命運。當曹魏在法理與人情間艱難平衡,當東吳在寵信與猜忌中消耗元氣,曆史的天平已在悄然傾斜。而那些在權力漩渦中堅守底線的是儀、抗爭到底的陸遜、理性建言的高柔,他們的選擇與堅守,恰是黑暗政治中最珍貴的人性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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