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三年公元282年,壬寅年)
春天,正月初一丁醜日,皇帝親自到南郊去祭祀。祭祀完了,他感慨地問司隸校尉劉毅:“你覺得我能跟漢朝哪個皇帝相比呀?”劉毅回答說:“跟桓帝、靈帝差不多。”皇帝一聽就驚了,說:“咋能這麼說呢?”劉毅說:“桓帝、靈帝賣官,錢都進了國庫,陛下您賣官,錢可都進了自己腰包。就衝這一點,您恐怕還比不上他們呢!”皇帝聽了,反倒大笑起來,說:“桓帝、靈帝那時候,可聽不到這樣的真話,現在我有你這樣直言的大臣,說明我還是比他們強的。”
劉毅擔任司隸校尉,整治那些有權有勢的貴族,一點都不害怕。皇太子的樂隊從東掖門進去,劉毅直接就上奏彈劾他。中護軍、散騎常侍羊琇,跟皇帝是老相識,關係特好,還掌管著禁兵,參與朝廷機密事務十多年,仗著皇帝的寵信,又驕橫又奢侈,還多次犯法。劉毅上奏彈劾羊琇,說他罪該處死。皇帝讓齊王司馬攸私下裡找劉毅求情,劉毅才答應從輕處理。都官從事廣平人程衛,直接騎馬衝進護軍營,把羊琇的下屬抓起來,拷問他的隱私,先把羊琇那些亂七八糟的罪行奏報上去,然後才告訴劉毅。皇帝沒辦法,隻好免了羊琇的官職。但沒過多久,又讓他以平民身份繼續任職。羊琇是景獻皇後的堂叔;後將軍王愷,是文明皇後的弟弟;散騎常侍、侍中石崇,是石苞的兒子。這三個人都巨有錢,還互相攀比誰更奢侈。王愷用麥芽糖洗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做了四十裡的紫絲布步障,石崇就做五十裡的錦步障;石崇用花椒粉塗牆,王愷就用赤石脂。皇帝還經常幫王愷,曾經賜給他一棵兩尺來高的珊瑚樹,王愷拿去給石崇顯擺,石崇看了,直接拿鐵如意把珊瑚樹砸個粉碎。王愷那個氣呀,覺得石崇這是嫉妒他的寶貝。石崇卻淡定地說:“彆太心疼啦,現在就還你!”說完就叫手下把家裡的珊瑚樹都拿出來,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棵,跟王愷那棵差不多的更是多得很,王愷一下子就懵了,感覺自己輸得很慘。
車騎司馬傅鹹上書說:“以前的帝王治理天下,對於吃肉穿衣,都有規定。我覺得奢侈浪費造成的危害,比天災還嚴重。古代人多地少,卻能有積蓄,那是因為大家都節儉。現在土地多人口少,卻還擔心物資不足,就是因為太奢侈了。要是想讓大家崇尚節儉,就得整治奢侈之風。要是對奢侈行為不管不問,大家就會互相攀比,那可就沒個頭了!”
尚書張華,因為文學才華和見識,在當時名氣特彆大,大家都覺得張華應該位列三公。可是中書監荀勖、侍中馮紞,因為伐吳的事兒,特彆嫉恨張華。正好皇帝問張華:“我以後的事可以托付給誰呀?”張華回答說:“論品德高尚又跟您關係親近的,沒人比得上齊王。”這話可就得罪皇帝了,荀勖趁機就在皇帝麵前說張華壞話。甲午日,皇帝讓張華去都督幽州諸軍事。張華到了任上,對當地的少數民族和漢族都安撫得很好,名聲威望越來越高,皇帝又想把他調回來。馮紞陪皇帝的時候,不緊不慢地說起鐘會,馮紞說:“鐘會造反,很大程度上是太祖的原因。”皇帝臉色一變,說:“你這說的什麼話!”馮紞趕緊摘下帽子謝罪,說:“我聽說善於駕馭馬匹的人,一定知道六條韁繩鬆緊的分寸。所以孔子因為仲由太勇猛就打壓他,因為冉求太膽小就鼓勵他。漢高祖過分寵信五個王,結果後來他們都被消滅了;光武帝抑製手下將領的權力,他們反倒能善終。這不是因為君主有仁慈和殘暴的區彆,也不是因為臣子有愚蠢和聰明的不同,而是君主對他們的褒貶、給予和剝奪造成的呀。鐘會的才智有限,太祖卻沒完沒了地誇獎他,給他很大的權勢,交給他大軍,讓鐘會覺得自己計謀高超,功勞大得沒法賞賜,這才謀反的。要是太祖能看到他的小才能,用大禮來節製他,用權威來壓製他,用規矩來約束他,他就不會有造反的心了。”皇帝說:“有道理。”馮紞磕頭說:“陛下既然覺得我說得對,就該防患於未然,彆再讓像鐘會這樣的人搞出大亂子。”皇帝問:“現在難道還有像鐘會這樣的人嗎?”馮紞就屏退周圍的人,小聲說:“陛下那些出謀劃策的大臣,為天下立下大功,又掌握著地方軍事大權的,您心裡可得有數。”皇帝聽了,沒說話,從此就打消了召回張華的念頭。
三月,安北將軍嚴詢在昌黎把慕容涉歸打得大敗,殺死和俘虜的敵人有上萬人。
魯公賈充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皇帝派皇太子去看望他的日常生活。賈充自己擔心死後的諡號和爵位傳承問題,他侄子賈模說:“是對是錯時間長了自然就清楚,掩蓋不了的!”夏天,四月庚午日,賈充去世。他的大兒子賈黎民死得早,沒留下後代,他妻子郭槐想讓賈充的外孫韓謐做嫡長孫,繼承賈充的爵位。郎中令韓鹹、中尉曹軫就勸她說:“禮法上可沒有讓異姓人當後代的說法,現在您這麼做,會讓賈公在後世被人嘲笑,在地下也會心懷愧疚的。”郭槐不聽。韓鹹等人就上書,請求改變立嗣的決定,但是這事兒就這麼擱置了,沒有回音。郭槐就又上表陳述,說這是賈充的遺願。皇帝答應了,還下詔說:“除非功勞像太宰賈充這樣大,又是始封的,還沒有後代的,其他人都不能比照這個例子。”等到太常寺討論賈充諡號的時候,博士秦秀說:“賈充違背禮法,沉溺私情,擾亂了倫理綱常。以前鄫國收養外孫莒國公子做後代,《春秋》就記載‘莒人滅鄫’。這是斷絕了父祖的祭祀,開啟了朝廷的禍端。按照《諡法》:‘昏亂綱紀法度的叫荒’,我請求給賈充諡號為‘荒公’。”皇帝沒聽他的,另外給賈充定諡號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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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月丙子日,廣陸成侯李胤去世。
齊王司馬攸的品德和威望越來越高,荀勖、馮紞、楊珧都很討厭他。馮紞對皇帝說:“陛下您下詔讓諸侯回自己的封國,應該從關係親近的開始。關係最親近的就是齊王了,現在卻唯獨讓他留在京城,這合適嗎?”荀勖也說:“朝廷內外的官員都向著齊王,陛下您百年之後,太子恐怕就沒法繼位了。陛下您可以試著下詔讓齊王回封國,肯定滿朝大臣都會覺得不行,到時候就證明我說的沒錯了。”皇帝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冬天,十二月甲申日,皇帝下詔說:“古代諸侯有九命之尊,有的入朝輔佐朝政,有的出京鎮守一方,道理是一樣的。侍中、司空齊王司馬攸,輔佐朝廷,立下大功,為王室辛勤操勞,現在任命他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侍中職位不變,再給他增加崇高的禮儀,相關部門詳細按照舊製執行。任命汝南王司馬亮為太尉、錄尚書事、領太子太傅,光祿大夫山濤為司徒,尚書令衛瓘為司空。”
征東大將軍王渾上書,說:“司馬攸跟您關係親近,品德又高尚,和周公差不多,應該留在朝廷輔佐,參與政事。現在讓司馬攸去封國,隻給他一個都督的虛號,卻沒有掌管軍事、治理地方的實權,這樣就違背了兄弟之間深厚的情義,恐怕不符合陛下您追述先帝和文明太後對待司馬攸的本意呀。要是因為他是同姓就過於寵愛,確實可能有像吳、楚那樣叛亂的隱患,但是漢朝的呂、霍、王氏這些外戚,又是什麼情況呢!從古到今,不管什麼事,隻要處理不好輕重,就可能有危害,關鍵是要走正道,任用忠良之人。要是靠耍心眼猜疑彆人,就算是親人也會被懷疑,那對關係疏遠的人,又怎麼能放心呢!我覺得太子太保這個職位空缺,應該讓司馬攸留下來擔任,和汝南王司馬亮、楊珧一起處理朝廷事務。他們三個人地位相當,足以互相製衡,既不會出現權力失衡、互相傾軋的情況,又能體現陛下對親人的關愛和庇護,這才是最完美的辦法。”於是扶風王司馬駿、光祿大夫李憙、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等人都懇切地勸諫皇帝。皇帝全都不聽。王濟讓他妻子常山公主和甄德的妻子長廣公主一起進宮,磕頭哭著請求皇帝留下司馬攸。皇帝生氣了,對侍中王戎說:“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兒,現在讓齊王出京,本來就是我家的家事,甄德、王濟居然接二連三地派他們老婆進宮來哭哭啼啼的!”說完就把王濟調出京城,去做國子祭酒,把甄德調去做大鴻臚。羊琇和北軍中候成粲商量著要去見楊珧,然後親手殺了他。楊珧知道了這個事兒,就稱病不出門,還暗示有關部門上奏彈劾羊琇,羊琇因此被貶為太仆。羊琇又氣又恨,最後生病死了。李憙也因為年紀大了,辭去官職,後來在家中去世。李憙在朝廷的時候,對親戚朋友,都是和他們分享衣食,但從來沒有利用職權給他們謀過一官半職,大家都因此稱讚他。
這一年,散騎常侍薛瑩去世。有人問吳郡的陸喜:“薛瑩在吳國的士人裡,能排第一嗎?”陸喜說:“薛瑩也就排在四五名左右,哪能排第一呢!孫皓那麼昏庸無道,吳國的士人裡,能隱藏自己的才能,不出來做官的,這是第一等;能避開高位,安於卑職,靠俸祿維持生計的,這是第二等;能剛正不阿,一心為國,堅持正義不害怕的,這是第三等;能審時度勢,適時提出一些小建議,對國家有點幫助的,這是第四等;能溫和恭敬,謹慎行事,不阿諛奉承的,這是第五等。再往後的,就不值得一提了。所以那些上等的士人大多選擇隱退,遠離悔恨和災禍;中等的士人雖然有了名聲和地位,卻容易招來禍端。看看薛瑩一生的表現,又怎麼能排第一呢!”
【內核解讀】
太康三年公元282年),正值西晉滅吳統一全國後的第三年,表麵上呈現出“太康之治”的繁榮景象,但這段史料卻如一把手術刀,精準剖開了盛世外衣下的製度痼疾與人性暗流。從君臣對話到權貴爭鬥,從奢侈之風到儲位之爭,每一樁史事都折射出西晉王朝由盛轉衰的曆史必然。
權力場域中的真實鏡像:君臣關係的荒誕與清醒
晉武帝司馬炎祭祀南郊後的君臣對話,堪稱中國曆史上最辛辣的“政治評級”現場。當司馬炎自信地詢問自己可比漢代哪位皇帝時,司隸校尉劉毅直言其“桓、靈”之流,更以“賣官錢入私門”的尖銳對比,戳破了盛世明君的自我幻想。耐人尋味的是司馬炎的反應——非但沒有動怒,反而以“今朕有直臣”自我解嘲。這種看似寬容的態度,實則暴露了西晉皇權的虛偽性:統治者需要“直臣”的點綴來彰顯開明,卻絕不真正接納批評的內核。劉毅的“糾繩豪貴,無所顧忌”與司馬炎對羊琇的“白衣領職”形成鮮明對比,權力的雙重標準在此顯露無遺:律法對權貴而言不過是可伸縮的橡皮筋,所謂“直臣”的存在,終究無法撼動體製性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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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競賽背後的製度危機:從財富炫示到社會失序
石崇與王愷的奢華攀比,絕非簡單的個人炫富,而是西晉門閥製度下權貴階層集體病態的縮影。“以蠟代薪”“錦步障五十裡”“塗屋以椒”的奢靡之舉,本質上是門閥士族憑借特權壟斷社會資源後的畸形消費。更值得警惕的是晉武帝的角色——作為最高統治者,不僅未加製止,反而“每助愷”,將皇權淪為權貴鬥富的工具。這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示範效應,迅速引發全社會的奢侈風尚。傅鹹的上書直指問題核心:“奢侈之費,甚於天災”,精準揭示了奢侈對社會財富的消耗遠超自然災害的破壞力。在農耕文明時代,“土曠人稀而患不足”的悖論,正是製度性奢靡導致的資源錯配——當權貴階層將財富用於無意義的炫耀性消費,社會再生產的根基便已被侵蝕。
權力博弈的暗流湧動:儲位之爭與人才困境
西晉的權力鬥爭始終圍繞“誰可托後事”這一核心命題展開。張華因建議立齊王攸而遭排擠,背後是荀勖、馮紞等權臣的構陷。馮紞以鐘會叛亂為例的進言,表麵上是討論曆史教訓,實則巧妙地將張華與“功高震主”的危險形象綁定,利用司馬炎對權臣的猜忌心理實現政治排除。這種“以史為鑒”的政治話術,暴露了西晉朝堂缺乏健康政治討論機製的困境——人才能否得到任用,不取決於能力德行,而取決於是否符合權力核心的利益訴求。
齊王攸的外放爭議則集中體現了西晉宗王製度的致命缺陷。晉武帝既想依靠宗王鞏固皇權,又對其充滿猜忌,這種矛盾心理最終導致決策失據。王渾等大臣的勸諫切中要害:“任正道而求忠良”本應是治國根本,卻被帝王的“智計猜物”所取代。當親情被權力異化,當朝堂淪為排除異己的戰場,西晉的儲位之爭早已超越皇室內部事務,演變為動搖國本的製度危機。羊琇因謀刺政敵而憤懣致死,李憙以老遜位,這些事件不斷加深著統治集團的裂痕。
價值失序下的生存邏輯:士人階層的精神困境
薛瑩的“四五之間”評價,生動勾勒出亂世中知識分子的生存光譜。陸喜將吳國士人分為五等,本質上是對專製皇權下知識分子命運的深刻總結:“上士多淪沒而遠悔吝,中士有聲位而近禍殃”,這一判斷不僅適用於吳國遺民,更預言了西晉士人的悲劇命運。在“太康之治”的表象下,知識分子要麼選擇“沈默其體”的隱退,要麼淪為“溫恭修慎”的順民,而“侃然體國,執正不懼”者卻難以善終。這種價值排序的顛倒,折射出西晉社會精神世界的崩塌——當正直者遭排擠,奢靡者受追捧,整個社會的道德底線便不斷下沉,最終為王朝的覆滅埋下伏筆。
曆史鏡鑒:盛世危機的現代啟示
太康三年的曆史片段,本質上是一幅“盛世危機”的典型畫像。西晉的教訓揭示出一個永恒命題:一個王朝的衰落往往不是突然崩塌,而是從權力失控、奢靡成風、價值失序等細節開始的係統性潰敗。晉武帝作為統一王朝的開創者,既缺乏製度建設的長遠眼光,又在個人欲望與政治理性間搖擺不定,最終使西晉在短暫繁榮後迅速陷入“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的深淵。
在今天看來,這段曆史依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權力需要製度約束而非道德自律,社會需要健康價值觀引導而非奢靡風氣裹挾,人才選拔需要開放機製而非派係傾軋。西晉用自身的滅亡證明了一個真理:任何忽視民生疾苦、縱容特權泛濫、壓製理性聲音的王朝,無論表麵多麼繁榮,終究逃不過曆史的審判。太康三年的史料,恰是一麵映照古今的鏡子,提醒著後人在盛世中警惕隱憂,在繁榮中堅守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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