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四年公元283年,癸卯年)
春天,正月甲申日,朝廷任命尚書右仆射魏舒為左仆射,下邳王司馬晃為右仆射。司馬晃是司馬孚的兒子。
戊午日,新遝康伯山濤去世。
皇帝讓太常寺討論給齊王司馬攸優厚賞賜的事兒。博士庾旉、太叔廣、劉暾、繆蔚、郭頤、秦秀、傅珍上奏表說:“以前周朝挑選有德行的人來輔佐王室,周公、康叔、聃季,都入朝做三公,這表明輔佐朝廷的責任重大,而鎮守地方的職位相對沒那麼重要。漢朝的諸侯王,地位在丞相、三公之上,那些入朝參與朝政的,會兼任其他官職,而出京到封國去的,也不會再給個三公之類的虛銜來表示特彆的恩寵。現在如果齊王賢能,那就不該因為他是您同母弟弟,就隻讓他擔任像魯、衛那樣的平常職位;要是他不賢能,那就不該給他大片土地,在東海建立封國。按照古代禮法,三公沒有具體職務,隻是坐著討論治國之道,沒聽說過讓他們承擔地方重任的。就像周宣王為了救急,短時間內,才命令召穆公去征討淮夷,所以詩裡說:‘徐國不再違抗,宣王就下令班師回朝。’這說明宰相不能長時間在外。如今天下已經平定,四海一家,正該經常請三公來,一起討論太平的根基,現在卻反而讓齊王出去,離京城兩千多裡,這不符合以往的製度啊。”庾旉是庾純的兒子,劉暾是劉毅的兒子。庾旉寫好奏表草稿後,先拿給庾純看,庾純沒阻攔。
這件事又到了太常鄭默、博士祭酒曹誌那裡,曹誌悲傷地感歎說:“哪有像齊王這樣有才能,又和皇帝關係這麼親近的人,卻不能留在朝廷輔助教化,反而要遠遠地去海邊呢!晉朝的興盛,恐怕危險了啊!”於是他也上奏表議論說:“古代輔佐王室,同姓的是周公,異姓的是太公,他們都在朝廷任職,去世後五代之內都歸葬在周地。到周朝衰落的時候,雖然有五霸相繼興起,但那怎麼能和周公、召公治理的時代相提並論呢!自從伏羲以來,天下哪能是一個姓氏獨自擁有的呢!應當秉持最公正的心態,和天下人共享利害,才能讓國家長治久安。所以秦朝、曹魏想獨自專權,結果很快就滅亡了,周朝、漢朝能和大家分享利益,所以不論親疏都能為其所用,這都是以前的事證明了的。我認為應該像博士們說的那樣。”皇帝看了曹誌的奏表,大怒說:“曹誌都不明白我的心思,何況天下人呢!”還說:“博士們不回答我問的問題,卻回答我沒問的,胡亂發表奇怪的言論。”於是讓有關部門罷免了鄭默的官職。這時候尚書朱整、褚等人上奏說:“曹誌等人越權行事,擾亂朝廷,美化那些錯誤言論,還假托直言不諱,請求把曹誌等人抓起來交給廷尉治罪。”皇帝下詔免去曹誌的官職,讓他以公爵的身份回家;其他人都交給廷尉治罪。
庾純到廷尉那裡自首說:“庾旉把奏表草稿給我看了,我見識淺,就聽之任之了。”皇帝下詔免了庾純的罪。廷尉劉頌上奏說庾旉等人犯了大不敬的罪,應該斬首示眾。尚書上奏請求批準廷尉執行刑罰。尚書夏侯駿說:“朝廷設立八座大臣,就是為了處理這種事。”於是獨自提出不同意見。左仆射下邳王司馬晃也讚同夏侯駿的意見。這個奏議在皇帝那裡停留了七天,皇帝才下詔說:“庾旉是主謀,本應斬首;但他家人自首了,所以庾旉和太叔廣等七人都免去死罪,不過都要除名。”
二月,皇帝下詔把濟南郡劃給齊國。己醜日,封齊王司馬攸的兒子長樂亭侯司馬寔為北海王,給司馬攸配備了全套的器物、典策,允許他使用天子專用的軒轅之樂、六佾之舞,還賜給他黃鉞、朝車,以及皇帝備用的車馬隨從。
三月辛醜初一,發生了日食。
齊獻王司馬攸又氣又恨,生病了,他請求去守護先王、先太後的陵墓,皇帝沒答應,還派禦醫去給他看病。那些禦醫為了迎合皇帝的意思,都說司馬攸沒病。河南尹向雄勸諫說:“陛下您的子弟雖然多,但有德行威望的少;齊王留在京城,對國家益處很大,您不能不考慮啊。”皇帝不聽,向雄又氣又惱,最後去世了。司馬攸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皇帝還催他上路去封國。司馬攸勉強支撐著進宮去辭彆,他一向注重儀容,雖然病得很重,還是努力整理儀表,舉止和平時一樣,皇帝就更懷疑他沒病了。司馬攸辭彆出宮幾天後,就吐血死了。皇帝去吊喪,司馬攸的兒子司馬冏捶胸頓足大聲痛哭,哭訴父親的病被醫生誤診。皇帝下詔立刻殺了那幾個醫生,讓司馬冏繼承司馬攸的爵位。
當初,皇帝很疼愛司馬攸,但是被荀勖、馮紞等人挑撥,為自己死後的事考慮,所以才把司馬攸打發出去。等司馬攸去世,皇帝悲痛得停不下來。馮紞在旁邊伺候,說:“齊王名不副實,天下人卻都歸附他,現在他自己死了,這是國家的福氣啊,陛下您彆太傷心了!”皇帝這才擦乾眼淚,不再哭了。還下詔說司馬攸的喪禮按照安平獻王的舊例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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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攸言行舉止都合乎禮儀,很少犯錯,即使是皇帝也對他又敬重又忌憚。每次和他在一起,皇帝都要想好措辭才說話。
夏天,五月己亥日,琅邪武王司馬伷去世。
冬天,十一月,任命尚書左仆射魏舒為司徒。
河南以及荊州、揚州等六個州發了大水。
歸命侯孫皓去世。
這一年,鮮卑族的慕容涉歸去世。他弟弟慕容刪篡位,想殺掉慕容涉歸的兒子慕容廆,慕容廆逃到遼東徐鬱家裡藏了起來。
【內核解讀】
太康四年公元283年)的曆史記載,如同一幅濃縮的政治畫卷,清晰地展現了西晉初期圍繞權力分配展開的激烈博弈,更暗藏著西晉王朝由盛轉衰的伏筆。這段曆史中,親情與皇權的衝突、禮法與權謀的交鋒、忠直與逢迎的對立,共同構成了西晉政治生態的複雜圖景。
權力核心的博弈:齊王出鎮之爭
太康四年的政治風波,核心圍繞齊王司馬攸是否出鎮展開。晉武帝司馬炎執意讓弟弟司馬攸離開中央、前往封國,這一決策背後是深刻的權力焦慮。司馬攸作為晉文帝司馬昭之子、晉武帝的同母弟,不僅血緣親近,更以賢德聞名,在朝中擁有極高聲望,這無疑對晉武帝的皇權構成了潛在威脅,尤其觸動了武帝為太子司馬衷穩固儲位的敏感神經。
博士庾旉、太叔廣等一群有識之士的上表,實則是對皇權過度擴張的理性勸諫。他們援引周、漢舊製,強調“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輕”,指出宰相不應長期外放,這一觀點既符合傳統政治智慧,也切中當時政治要害。而博士祭酒曹誌的奏議更是直擊本質,他以周公、太公“身居朝廷”輔佐王室的曆史為例,提出“當推至公之心,與天下共其利害,乃能享國久長”的治國理念,批判了“獨擅其權”的短視行為,其“晉室之隆,其殆矣乎”的感歎,成為預見西晉衰亡的警世之言。
然而,晉武帝在權力私欲的驅使下,對這些理性聲音采取了強硬壓製態度。他怒斥曹誌“不明吾心”,將博士們的勸諫斥為“橫造異論”,不僅罷免太常鄭默,更將曹誌免官、其他博士交付廷尉治罪。這種對不同意見的粗暴打壓,暴露了專製皇權下的獨斷專行,也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禮法外衣下的政治算計
晉武帝在壓製反對聲音的同時,又試圖以禮法外衣粉飾其政治意圖。他“以濟南郡益齊國”,為齊王攸之子司馬寔封王,甚至為司馬攸配備“軒轅之樂,六佾之舞,黃鉞朝車”等規格極高的禮儀待遇。這種看似尊崇的舉措,實則是用物質封賞換取政治妥協,將司馬攸排擠出權力中心的手段。
在這場政治博弈中,官員群體的表現呈現出鮮明分化。夏侯駿、下邳王晃等人敢於堅持己見,以“官立八座,正為此時”為由反對對博士們處以極刑,展現了傳統士大夫的風骨;而庾純自首“愚淺聽之”,則反映了在高壓政治下部分官員的無奈自保;更有“諸醫希旨,皆言無疾”的卑劣行徑,凸顯了權力高壓下趨炎附勢的官場生態。這種分化不僅削弱了統治集團的凝聚力,更助長了阿諛奉承之風。
親情悲劇背後的王朝隱憂
齊王司馬攸的悲劇結局,是這場權力鬥爭最沉痛的注腳。史載其“憤怨發病”,晉武帝卻“不許”其守陵之請,反而“催上道”;禦醫們迎合帝意隱瞞病情,最終導致司馬攸“嘔血而薨”。這一悲劇不僅是個人命運的不幸,更是西晉王朝倫理崩壞的縮影——皇權徹底淩駕於親情之上,政治算計吞噬了人倫道德。
尤為諷刺的是,晉武帝在司馬攸死後“哀慟不已”,卻在馮紞“齊王名過其實,天下歸之,今自薨殞,社稷之福也”的諂媚之言下“收淚而止”。這種瞬間的情緒轉變,暴露了其內心深處對權力的執著遠超親情。而馮紞的言論,更揭示了西晉統治集團內部極端自私的權力邏輯——隻要能鞏固權力,至親之死也可被視為“社稷之福”。
曆史的鏡鑒:短視決策的長遠影響
太康四年的這場政治風波,對西晉王朝產生了深遠影響。晉武帝通過強硬手段暫時排除了司馬攸的威脅,卻埋下了多重隱患:其一,打擊賢能、堵塞言路,導致統治集團內部人才凋零;其二,破壞了宗藩輔政的政治傳統,使皇權失去重要支撐力量;其三,助長了諂媚逢迎之風,敗壞了官場風氣;其四,激化了皇室內部矛盾,為後來的“八王之亂”埋下伏筆。
從更宏觀的曆史視角看,司馬攸之死標誌著西晉初期政治平衡的徹底打破。晉武帝在立儲問題上的固執堅持傳位於愚鈍的司馬衷)與對宗室賢才的壓製,形成了尖銳矛盾。正如曹誌所言,秦、魏“獨擅其權而才得沒身”,周、漢“分其利而親疏為用”,晉武帝未能汲取曆史教訓,最終導致西晉成為中國曆史上統一王朝中壽命較短的王朝之一。
太康四年的曆史,如同一麵鏡子,映照出專製皇權下的政治荒誕與人性扭曲。當權力淩駕於理性、親情與禮法之上,當統治者沉迷於眼前的權力穩固而忽視長遠的治國根基,王朝的衰落便成為曆史的必然。這段曆史不僅是西晉由盛轉衰的轉折點,更為後世提供了深刻的政治教訓:唯有以公心待天下、以理性治國家、以賢能輔朝政,才能實現長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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