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後,日頭正毒,柏油馬路被曬得發軟,空氣裡飄著一股瀝青混著塵土的味道。鎮東頭的岐仁堂卻透著股清涼,老舊的吊扇慢悠悠轉著,藥櫃上的銅環在光影裡晃出細碎的亮。我正低頭碾著蒼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著股熱風湧進來個身影。
"岐大夫!岐大夫救命!"
來人是鎮民政辦的張建國,四十出頭,腦門上的汗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鬢角往襯衫裡鑽。他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捂著肚子,臉憋得發黃,嘴唇卻乾得起了皮。我趕緊放下藥碾子,搬過藤椅:"張主任這是咋了?先坐下喘口氣。"
張建國一屁股坐下,藤椅發出"咯吱"一聲響。他掏出手帕擦了把臉,手帕濕得能擰出水來:"彆提了,這仨月沒安生過。身子裡跟揣了個電暖寶似的,從骨頭縫裡往外冒熱,尤其下午,燒得我直想往冰櫃裡鑽。"
我給遞過杯溫茶:"慢點說,除了發熱,還有啥不舒服?"
"渴!"他猛灌了口茶,喉結滾動得厲害,"一天喝三暖壺水都不解渴,嘴唇乾得像砂紙。還有這痰,"他清了清嗓子,往痰盂裡啐了口白黏黏的東西,"跟不要錢似的,一早上能吐小半碗,黏糊糊的,咳得嗓子眼都疼。"
我湊近看了看那痰,色白質稀,還帶著點泡沫。再搭脈時,指尖下的脈跳得浮浮的,看著挺有力,按下去卻空落落的,像按在棉花上。翻他眼皮,眼白有點發藍,舌尖紅,舌苔卻厚厚一層白膩,邊緣還帶著一圈齒痕。
"張主任,您這活兒是不是太熬人了?"我收回手,"我瞅您這臉色,可比開春時差遠了。"
他歎口氣,往椅背上一靠:"可不是嘛!上個月下村核查低保,連著半個月蹲在村裡,早上啃冷饅頭,中午對付碗涼皮,晚上陪村乾部熬夜整理材料。回來就成這樣了,渾身乏得像散了架,爬三樓都得歇兩回。"
"腳底板是不是也跟著發燙?"我追問。
張建國眼睛一亮:"哎?您咋知道?夜裡躺床上,腳底板燒得沒法兒擱,非得伸到床沿外才舒坦。"
這時候,藥櫃後頭探出個腦袋,是我徒弟小林,剛從衛校畢業來實習的。他湊過來小聲說:"師父,這症狀像熱證啊,發熱口渴痰多,是不是該用點清熱化痰的?"
我沒直接回答,轉頭問張建國:"之前看過醫生沒?"
"咋沒看?"他一拍大腿,"先是去衛生院找王大夫,他聽我一說,就說是肺熱,開了銀翹片和羚羊清肺丸,吃了半個月,痰沒見少,熱沒退下去,反倒開始拉肚子,一天跑七八趟廁所,拉得我現在腿都軟。"
小林在旁邊點頭:"王大夫那思路也對,熱證就該清熱嘛。"
我搖搖頭,拿起桌上的《脾胃論》翻到某一頁:"你們看李東垣先生怎麼說的——"飲食不節則胃病,胃病則氣短精神少,而生大熱"。張主任這熱,不是實熱,是虛熱。"
張建國皺起眉:"虛熱?可我燒得難受啊,喝冰汽水都覺得舒坦,這咋會是虛的?"
"這就像油燈快沒油了,燈芯反而會爆一下亮。"我指著藥櫃上的玻璃罐,"您常年勞神費力,飲食不規律,脾胃早就虧了。脾屬土,負責運化水濕,土虛了,水就存不住,聚在體內成了痰,這就是您痰多的緣故。"
小林湊過來看張建國的舌苔:"那他這口渴呢?水濕重為啥還渴?"
"問得好。"我讚許地看他一眼,"脾不光運水,還得把水變成能被身體用的津液。就像家裡的淨水器壞了,雖然缸裡有水,卻淨不了,喝著又澀又渾,身體自然覺得"渴"。張主任這是有廢水沒好水,看著水多,其實津液虧著呢。"
張建國聽得直點頭:"您這麼一說,我倒想起前陣子蹲村時,喝的井水一股子土腥味,越喝越渴。"
"這就對了。"我繼續道,"脾主四肢,脾虛了,氣血供不到手腳,腳底就容易發燙;氣提不起來,鬱在裡頭就成了熱,這就是"氣虛發熱"。王大夫用寒涼藥,好比大冬天往柴火上潑水,看著火苗小了,其實把根都澆滅了,這不就開始拉肚子了?"
張建國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還自己加過藥呢!"
"哦?您加了啥?"
"前陣子聽人說滾痰丸化痰厲害,我就去藥店買了兩盒,想著快點好利索。"他臉有點紅,"結果吃了一頓,當天晚上就上吐下瀉,折騰到後半夜,眼都睜不開,第二天還是我媳婦給架到這兒來的。"
我心裡一緊:"那藥寒涼得很,您這脾虛的身子哪禁得住?這就像給快熄滅的火堆潑冰水,不壞事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