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剛過,城鄉結合部的青石板路還洇著水,岐仁堂門楣上的銅鈴被穿堂風撞得叮當響。岐大夫正坐在梨花木案後翻《脾胃論》,鼻尖縈繞著當歸混著薄荷的藥香——那是今早剛曬的藥草,學徒小藥正蹲在門檻邊擇紫蘇葉,指尖沾著深紫的汁液。
"吱呀"一聲,玻璃門被推開,帶進股空調房的冷氣。來人西裝革履,卻掩不住額角的汗,肚腩把襯衫第二顆紐扣崩得緊緊的,臉紅得像剛喝了半斤白酒。他一進門就往候診椅上癱,喉結滾動著咽了口唾沫:"大夫,您這兒有涼白開嗎?渴死我了。"
小藥趕緊起身倒水,岐大夫抬眼打量:這人約莫四十出頭,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鬢角泛著油光,笑起來眼角的褶子裡還卡著點疲憊。"我姓張,做建材生意的。"他接過搪瓷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抹了把嘴,"都說您這兒看怪病準,我這毛病,西醫查不出啥,就是難受。"
岐大夫示意他伸手,指尖搭上他的腕脈。三指剛按下去,張總的手機就響了,他看了眼屏幕,眉頭瞬間擰成疙瘩,接起電話嗓門陡然拔高:"王工!那批瓷磚色差那麼大你看不見?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客戶要的是暖白!暖白懂嗎?"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張總的臉更紅了,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彆找借口!下午必須返工,耽誤了工期你擔得起?"掛了電話,他長舒口氣,不好意思地衝岐大夫笑:"讓您見笑了,天天淨是這些糟心事。"
"無妨。"岐大夫的手指在他腕上輕輕移動,"左手脈洪得像夏天的山洪,倒挺有力道;右手脈呢,看著也洪,按下去卻發飄,像被水泡透的棉絮。"他收回手,"張總平時是不是總覺得累?明明沒乾啥重活,腦子一轉多了就頭沉,痰還特彆多,有時候像黏在嗓子眼裡,咳不淨?"
張總眼睛一亮:"您咋知道?我這痰啊,早上起來最多,白乎乎的,有時候帶點黃。還有啊,總渴,辦公室飲水機的水我一天能喝兩桶,可越喝越渴,舌尖還發麻。最怪的是晚上,睡到後半夜,肚子裡像揣了個小火爐,往上烘,烘得人睡不著,得起來坐會兒才好。"
小藥在旁邊記著,忍不住插了句:"張總這臉紅撲撲的,看著倒精神。"
"這可不是精神。"岐大夫搖搖頭,指腹摩挲著案上的《黃帝內經》,"《靈樞》裡說"麵赤者,心熱也",但他這紅,是浮在麵上的,像年畫裡娃娃的紅臉蛋,透著股虛浮。你看他這體型,看著壯實,其實是鬆垮的,《金匱要略》裡說"夫尊榮人,骨弱肌膚盛",就是這個理——吃得多動得少,脾胃扛不住,肉就成了累贅。"
張總摸摸肚子,歎了口氣:"可不嘛,天天陪客戶吃飯,頓頓大魚大肉,啤酒白酒換著來。以前年輕,喝一斤白酒跟沒事人一樣,現在喝半瓶就暈,第二天還頭疼。"
"勞神、善怒、飲食不節,三樣齊了。"岐大夫拿起茶盞,用熱水溫了溫,"左手脈管心肝腎,他這脈有力,說明肝沒虛——老生氣,肝火倒旺得很;右手脈管肺脾腎,虛得厲害,尤其是脾。《脾胃論》裡講,"脾胃之氣既傷,而元氣亦不能充,而諸病之所由生也"。你這脾胃啊,就像家裡的米缸,看著裝得滿,其實底下早空了,稍微多舀幾勺就見底。"
張總皺著眉:"那我這口渴、燒心是咋回事?不是上火嗎?前陣子自己買了牛黃解毒片,吃了更糟,拉得腿軟。"
"此火非實火,是虛火。"岐大夫往茶盞裡投了片陳皮,"脾胃虛了,運化不了水穀,水濕停在裡頭成了痰,就像受潮的麥囤,底下能長出黴來。這黴氣往上竄,就成了虛火。你看那濕柴燒火,火苗忽明忽暗,還冒黑煙,道理一樣——脾陽不足,腎陽也跟著弱,腎就像灶膛裡的火種,火小了,水燒不開,喝再多水也是涼水,怎麼能解渴?"
他頓了頓,指了指牆上掛的《臟腑圖》:"脾屬土,腎屬水,土能克水,但土虛了,水就泛濫成痰;反過來,腎火能生脾土,就像灶膛旺了,鍋裡的飯才能煮熟。你這情況,得先補脾胃,再溫腎陽,雙管齊下。"
小藥在旁邊掰著手指頭算:"補脾胃的話,師父常說補中益氣湯最管用,是李東垣先生的方子。"
"對。"岐大夫點頭,"補中益氣湯裡的黃芪、黨參,就像給米缸添新米;白術、甘草是把米缸縫補好,彆再漏了;升麻、柴胡呢,像給灶膛通通風,讓火苗往上竄竄,把清氣提起來。不過他還渴,痰也燥,得加兩味藥——麥冬,《神農本草經》說它"主心腹結氣,傷中傷飽,胃絡脈絕,羸瘦短氣",能潤潤燥;五味子,"主益氣,咳逆上氣,勞傷羸瘦",能把跑掉的氣收一收。"
他拿起筆,在處方箋上寫著:"光補脾胃還不夠,腎火得旺起來。桂附地黃丸,《金匱要略》裡的腎氣丸化裁來的,附子、肉桂是火種,能把腎火點起來;熟地、山萸肉是添柴的,讓火能燒得久。腎火旺了,脾陽也能跟著起來,就像隔壁灶膛的火能借過來旺自家的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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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總看著方子,有點犯嘀咕:"大夫,我這臉紅、燒心,不是該清火嗎?您這方子,又是補又是溫的,會不會越補越上火?"
岐大夫笑了,指著窗外的向日葵:"你看那向日葵,中午太陽毒的時候,葉子蔫蔫的,是缺水嗎?有時候是根沒紮牢,水吸不上來。這時候你澆涼水,根更受不住;不如鬆鬆土,讓根能透氣,再給點溫水,反而能緩過來。你這虛火,是根虛了,得補根,不能光澆涼水。"
正說著,門口進來個挎菜籃的大媽,看見張總就打招呼:"張總也來啦?前陣子聽你媳婦說你總失眠,我就說該來岐大夫這兒看看。"
張總苦笑:"李大媽您也知道了?我這毛病,西醫查了血、做了胃鏡,啥也沒查出來,就說有點慢性胃炎,開了些助消化的藥,吃著也沒用。"
"西醫看的是片子,岐大夫看的是氣色。"李大媽湊過來看方子,"喲,補中益氣湯,我去年總頭暈,就是喝這方子好的。岐大夫說我是帶孫子累著了,脾胃虛,補補就好。"
岐大夫給李大媽搭了搭脈,又轉向張總:"你這病,不是一天兩天得的,調理也得慢慢來。《難經》裡說"脈有三部九候,以決死生,處百病,調虛實",你這脈虛,就得一點點把氣補回來。每天按時吃藥,彆喝冰的,少吃甜膩的,晚上儘量十二點前睡——亥時2123點)三焦經當令,子時231點)膽經當令,睡晚了,膽火擾了脾,補多少都白搭。"
張總把方子折好揣進兜裡:"行,我聽您的。這藥咋吃?"
"補中益氣湯熬的時候,先泡半小時,大火燒開,小火燉四十分鐘,倒出來分兩次喝,早上空腹喝一次,晚上睡前喝一次。"岐大夫叮囑道,"桂附地黃丸按說明書吃,溫水送服。記住,吃藥期間彆喝啤酒,那玩意兒性寒,最傷脾陽;也彆老生氣,《黃帝內經》說"怒則氣上",肝火一旺,就把脾的氣頂上去了,藥勁兒就散了。"
小藥已經把藥抓好了,用牛皮紙包著,捆成一摞:"張總,這是七天的量,喝完您再來複診。"
張總拎著藥包,腳步輕快了些:"謝謝岐大夫,謝謝小藥。要是真能好,我給您送麵錦旗!"
岐大夫擺擺手:"把身體養好,比啥錦旗都強。"
等張總走了,小藥撓撓頭:"師父,他這明明有火,為啥不用清熱的藥?我記得《本草綱目》裡說黃柏、知母能降火啊。"
"黃柏、知母是好藥,但得看時候用。"岐大夫翻開《脾胃論》,指著其中一頁,"李東垣說"夫諸病從脾胃而生,……苟飲食失節,寒溫不適,則脾胃乃傷;喜怒憂恐,勞役過度,而損耗元氣"。張總的火,是脾胃虛了,陽氣浮上來的,就像鍋裡的水快燒乾了,鍋底反而更熱,這時候該加水,不是加冰。黃柏、知母性寒,用了會傷胃氣,就像給快滅的灶膛潑冷水,火更旺不起來了。"
他起身走到藥櫃前,拿起一包黃芪:"你看這黃芪,色黃,味甘,性溫,入脾經,就像給脾胃加了把柴;麥冬色白,味甘微苦,性微寒,入肺胃經,能潤,就像給燥了的鍋加勺水,一溫一潤,剛合適。桂附地黃丸裡的附子,看著大熱,其實是引火歸元的,把浮在麵上的火拉回腎裡,讓它好好燒灶膛。"
小藥似懂非懂:"那要是有人外感風寒,也得先補脾胃?"
"外感也分情況。"岐大夫拿起一片紫蘇葉,"要是正氣足的年輕人,受了風寒,發發汗就好了,就像一陣風吹進窗,打開門就能把風趕出去。但要是正氣虛的人,就像窗戶紙破了,風才鑽進來,這時候光趕風不行,得先把窗戶紙糊好——補脾胃,就是糊窗戶紙。《傷寒論》裡說"桂枝本為解肌,若其人脈浮緊,發熱汗不出者,不可與之也",為啥?就是因為桂枝湯裡有生薑、大棗、甘草,先顧著脾胃,再解表,不然汗一出,正氣更虛。"
正說著,門口又熱鬨起來,幾個街坊拎著菜籃子進來,有的要抓點陳皮泡水,有的要問問孩子挑食咋辦。岐大夫一一應著,小藥在旁邊忙著稱藥,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岐仁堂"的匾額上,"仁心仁術"四個金字閃閃發亮。
七天後,張總又來了。這次他穿了件寬鬆的t恤,臉上的紅退了不少,眼神也亮了。"岐大夫,太神了!"他一進門就嚷嚷,"喝了三天藥,痰就少了,不那麼渴了;第五天晚上,燒心的感覺沒了,一覺睡到天亮!"
岐大夫給他把了脈,點點頭:"嗯,右手脈沉了些,也有力了,說明脾氣動起來了。不過還得鞏固鞏固,《黃帝內經》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再調半個月,把腎火再補補。"
他又開了方子,這次補中益氣湯裡減了麥冬,加了山藥——《神農本草經》說山藥"主傷中,補虛羸,除寒熱邪氣,補中益氣力,長肌肉",更適合健脾。桂附地黃丸繼續吃,又加了盒香砂六君子丸,讓他飯後吃,助脾胃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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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總,最近沒喝酒吧?"小藥笑著問。
"沒敢喝!"張總擺擺手,"客戶再勸,我就說在喝中藥,他們也理解。倒是戒了酒,體重掉了五斤,肚子都小了點。"
岐大夫叮囑:"彆急著減體重,脾胃好了,氣血足了,多餘的痰濕自然能化掉。《金匱要略》說"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你這痰濕,是脾陽不足生的,等脾陽足了,就像太陽出來了,痰濕自會蒸發。"
又過了半個月,張總第三次來,穿了件合身的襯衫,紐扣終於能扣上了。他手裡拎著個果籃,臉上是透著健康的紅潤:"岐大夫,我去做了個體檢,各項指標都正常了!以前總膽固醇高,現在也降下來了。"
岐大夫沒接果籃,讓小藥收起來分給街坊:"這不是藥的功勞,是你自己養出來的。《素問》裡說"恬惔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你少生氣、按時睡、管住嘴,比啥藥都管用。"
張總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總覺得年輕,熬熬沒事,現在才知道,身體就像車,得保養。我這建材生意,講究地基要穩,原來這身體的地基,就是脾胃和腎啊。"
"說得好。"岐大夫指著牆上的《黃帝內經》語錄,"人活一口氣,這氣,就靠脾胃運化五穀來養,靠腎陽溫煦來燃。《難經》說"損其脾者,調其飲食,適其寒溫;損其腎者,益其精,服其藥",不管啥病,先看看正氣足不足,就像打仗,先看看糧草夠不夠,再決定要不要出兵。"
小藥在旁邊記筆記,嘴裡念叨著:"所以薛立齋先生總用那幾個方子,不是方子簡單,是他看透了病的根在正氣啊。"
"正是。"岐大夫端起茶盞,陳皮的香氣嫋嫋升起,"醫案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千變萬化,離不開"正氣為本"四個字。就像這岐仁堂,開了幾十年,治的不是病,是讓人找回自己的正氣——正氣存內,邪不可乾,這才是中醫的根。"
窗外的向日葵又長高了些,花盤朝著太陽,沉甸甸的,像攢足了勁兒的生命。青石板路上的水跡早已乾透,被來往的腳步聲磨得發亮,就像那些被時光沉澱下來的醫理,樸實,卻透著生生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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