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木門軸總帶著點老木頭的沉緩,"吱呀"一聲推開時,晨霧正漫過青石板巷的磚縫。王嬸的藍布帕子沾著露水,攥著竹籃的手緊得發白:"岐大夫,您快救救老王家的!這秋收剛完,他倒像被抽了筋,粥都咽不下兩口。"
岐大夫正彎腰用銅鏟翻曬藥櫃前的陳皮,聽見這話直起身。他袖口沾著點橘黃色的藥末,目光先落在王嬸鬢角的白發上——比上個月初見時又添了些。"彆急,先坐。"他往粗瓷碗裡續了熱水,"叔這幾日除了吃不下,還有啥症候?"
"怕冷!"王嬸往灶邊湊了湊,灶上的砂鍋正溫著藥,"大日頭底下也得裹件厚褂子,夜裡蓋兩床被,腳還是冰的。前兒個蹲菜園拔蘿卜,蹲下去就站不起來,說是腿沉得像灌了鉛。"她掀開竹籃,裡麵是幾個蔫軟的茄子,"今早我瞧他舌頭,白得嚇人,跟泡了水的宣紙似的,我就慌了......"
說話間,王老漢被倆兒子摻著進了門。他佝僂著背,顴骨陷得厲害,嘴唇沒半點血色,坐下時往椅背上靠的動作都透著吃力。"岐大夫......"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枯葉。
岐大夫伸手抵在他腕脈上,指尖凝了神。片刻後,他抬手:"叔,把舌頭伸出來瞧瞧,自然些,彆使勁。"
王老漢慢慢張嘴,舌尖輕抵下齒。岐大夫屈起指節,用手電筒照在舌麵上——舌質果然淡白,像洗得發白的粗布,舌邊帶著圈淺淺的齒痕,苔倒是薄白,隻是濕得發亮,像剛淋過露水的草葉。他又用乾淨的竹片輕輕刮了下舌麵,刮過的地方沒見著半點血色,竹片上倒沾了層薄薄的津液。
"脈沉遲,舌淡白而潤,"岐大夫收回手,往處方箋上寫字,"這是脾腎陽虛,陽氣不足了。"
王嬸湊過來看處方,見上麵寫著"附子理中湯",急道:"大夫,老王家這不是虛火嗎?咋不用些清熱的?"
岐大夫放下狼毫,指著藥櫃上的《傷寒論》:"嬸您看,這書裡說"自利不渴者,屬太陰,以其臟有寒故也,當溫之,宜服四逆輩"。叔這情況,就是太陰脾寒,連帶腎陽也虧了。您瞧他舌頭,雖是淡白,卻潤得很——若是血虛,舌麵該是乾的,像曬裂的田;他這是濕,是陽氣不夠,化不動水,就像冬天的土地,凍得硬邦邦,水滲不下去,隻能積在表麵。"
他拿起藥櫃上的附子,這附子是去年冬至收的,蒸過又曬,黑沉沉的像塊老木頭:"這附子是君藥,就像灶裡的火種,能把命門的火重新點起來。腎陽足了,脾才能暖過來——脾就像家裡的灶,灶火旺,米才能煮得熟;脾暖了,飯才能消化,氣血才能生出來。"
又取過乾薑,切片的乾薑帶著黃白的紋理,聞著辣氣衝鼻:"乾薑守中,專溫脾胃。叔這胃寒得厲害,吃點涼的就反酸,乾薑能把胃裡的寒氣趕出去。再配上白術,這藥是健脾的,像給土地鬆鬆土,讓脾能好好乾活。還有人參,補氣的,叔這氣虛得厲害,得先把氣補起來,不然光有火,沒柴燒也不行。"
他一邊說,一邊用戥子稱藥:"附子得先煎,最少煮一個時辰,煮到用筷子紮著不硬了才行,不然有毒性。白術用麩炒過,健脾的力氣更足。"又叮囑,"熬藥得用砂鍋,彆用鐵鍋,藥氣會串。每天早晚各喝一碗,喝的時候趁熱,彆晾涼了。喝完讓叔在院裡曬曬太陽,曬曬後背,那是督脈走的地方,能幫著補陽氣。"
王嬸揣著藥方要走,岐大夫又補了句:"這幾日彆讓叔沾涼水,菜裡少放鹽,清淡些。等他能吃下粥了,煮點山藥粥,山藥補脾胃,比肉管用。"
木門再次"吱呀"合上時,豆腐坊的陳師傅端著塊剛點好的嫩豆腐進來了。他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腕上沾著點豆漿沫,放下豆腐時"咚"一聲,桌上的硯台都震了震。"岐大夫,您嘗嘗我新做的石膏豆腐,嫩得很。"
岐大夫捏起塊豆腐,軟得像雲朵:"陳師傅的手藝又長進了。"
"長進啥呀,"陳師傅往椅上坐,眉頭皺成個疙瘩,"我這舌頭倒像沒長記性,又裂口子了。"他張嘴伸舌,舌麵正中一道橫紋,深得像刀劃的,兩邊還有幾道豎紋,舌尖倒是紅,像抹了點胭脂。
"這幾日是不是又熬夜泡豆子了?"岐大夫問。
陳師傅歎口氣:"可不是嘛!前兒個鎮上中學要訂百來斤豆腐做校慶,我從後半夜就泡豆子,磨到天快亮,第二天舌頭就開始疼,吃點辣的更厲害。"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還頭暈,眼也花,磨豆子時差點把手指頭伸進磨盤裡。"
岐大夫摸了摸他的脈,脈細得像絲線,按下去輕飄飄的。"您這是血虛,兼著點肝鬱。"他取過紙筆,"《脾胃論》裡說"勞倦傷脾,脾不生血",您天天磨豆子,一站就是大半天,力氣耗得多,脾就累了。脾是生血的,脾沒力氣,血就跟不上,舌頭沒血養,自然就裂了——就像田埂上的土,沒水澆,可不就裂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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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陳師傅的舌頭:"您看這舌紋,橫裂多是血虛,豎裂是陰虧。舌尖紅是肝火旺,您準是趕活兒那幾日急得慌,肝氣沒順過來。"
陳師傅點頭:"可不是!磨豆子時聽徒弟說豆腐壓得太嫩,我就躁得慌,罵了他兩句,過後又悔。"
"所以得疏肝,還得養血。"岐大夫寫下"逍遙散加減","柴胡疏肝,就像給堵著的水渠通通水;當歸、白芍養血,白芍還能柔肝,不讓肝氣太躁。再加麥冬,您這舌頭乾,麥冬能滋陰,像給旱地澆點水。"
他往藥盤裡撿藥,當歸是酒洗過的,顏色暗紅,帶著點酒氣:"當歸得用酒製,補血又能活血,不然光補不流,就像淤在地裡的水,沒用。白芍要炒,炒過才不那麼寒,不傷脾胃。"又抓了把茯苓,"茯苓健脾滲濕,您這幾天大便有點溏吧?茯苓能幫著把濕排出去。"
陳師傅眼睛亮了:"您咋知道?我還沒說呢!"
"舌邊有點齒痕,是脾虛濕盛的相。"岐大夫把藥包好,"這藥煎的時候放三片生薑,五枚大棗,生薑溫胃,大棗補血,都是幫著藥氣往脾胃走的。另外,您彆總自己扛著,徒弟能做的就讓他做,磨豆子時站累了就坐會兒,晚上彆熬到子時,那是養肝的時辰,得歇著。"他指了指窗外的老槐樹,"您瞧那樹,到了秋冬也得落葉歇著,人哪能不歇?"
陳師傅揣著藥包要走,瞥見灶上的砂鍋——王老漢的藥正咕嘟著,藥香混著點附子的辛味飄出來。"這是王老哥的藥?"他問。
"嗯,脾腎陽虛。"岐大夫往灶裡添了塊炭,"您也得注意,彆學他硬扛,等熬出大病就晚了。"
陳師傅應著走了,剛出門,就撞上個人。那人西裝革履,領帶卻歪歪扭扭,袖口沾著點咖啡漬,正是街尾設計公司的李先生。他一手按著太陽穴,一手扶著門框,臉色發白:"岐大夫,您給我看看吧,再睡不著,我就得在公司打地鋪了。"
岐大夫讓他坐下,倒了杯溫茶:"多久沒睡好了?"
"快半個月了。"李先生捏著茶杯,指節泛白,"躺下就醒,腦子裡跟過電影似的,方案改了八遍,客戶還是不滿意。好不容易眯瞪會兒,又夢見電腦藍屏,嚇醒了一身汗。"他舔了舔嘴唇,"舌尖還疼,咽口水都費勁。"
岐大夫讓他伸舌。手電筒照過去,舌尖紅得發亮,像蘸了朱砂,舌中倒是淡些,舌根卻覆著層白苔,滑溜溜的。"您這是心火亢,腎水虧,上下不通了。"
李先生愣了:"心火?我倒覺得渾身乏,像是沒火。"
"是虛火上浮。"岐大夫取過《金匱要略》,翻到"虛勞"篇,"您看這兒說"虛勞虛煩不得眠",您這就是勞心過度,心陰耗傷了。心屬火,得靠腎水來濟,就像鍋裡的水,燒得太旺,底下的水就少了,火就往上竄。舌尖是心的位置,心火竄上來,舌尖就紅,疼;腎水虧了,不能往上潤,舌根就苔白滑,那是寒象——上下脫了節。"
他提筆寫方:"交泰丸加味。黃連清心火,肉桂引火歸元。黃連得用酒炒,讓它往上走,正好清舌尖的火;肉桂少放,就像點火星子,把上浮的火引回腎裡,腎裡有火,才能把水蒸騰上去濟心火,這就叫"交通心腎"。"
又加了遠誌和茯神:"這倆藥安神,遠誌能開竅,茯神專安心神,您腦子裡想得多,得讓神定下來。再加酸棗仁,炒過的,專治失眠,《神農本草經》裡說它"主心腹寒熱,邪結氣聚,四肢酸疼,濕痹,久服安五臟,輕身延年",既能安神,又能補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