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第三個禮拜,一場連陰雨剛過,空氣裡帶著一股子浸骨的涼。青溪縣老城區的岐仁堂剛開門半個鐘頭,藥香還沒來得及在穿堂風裡散開,門口就“吱呀”一聲停下輛黑色suv,車門一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抱著個臉色煞白的女人慌慌張張衝進來,後頭還跟著個拎著大包小包的保姆,嘴裡不停念叨:“這可怎麼辦喲,從昨天晚上吐到現在,水都喝不進一口……”
男人是縣裡做建材生意的周老板,懷裡的是他妻子林曉梅。岐仁堂的老主顧都知道,林曉梅是出了名的“嬌小姐”——打小在城裡長大,父母寵著,嫁人後周老板更是把她當寶貝,吃穿用度都是頂好的,就是脾氣嬌縱,一點不順心就愛較真,前兩年還因為跟鄰居拌了句嘴,氣得住了半個月院。
“岐大夫,您快救救她!”周老板把林曉梅輕輕放在診堂的躺椅上,聲音都帶著顫。躺椅上的林曉梅眼窩深陷,嘴唇乾得起皮,剛喘勻兩口氣,突然捂著胸口“哇”一聲乾嘔起來,可胃裡早就空了,隻吐出些酸水,嘔完身子一軟,差點從躺椅上滑下來。
岐大夫剛給前一個老人診完脈,見狀趕緊放下手裡的脈枕走過來。他今年五十出頭,頭發梳得整齊,手指關節因為常年抓藥、診脈,帶著些薄繭,眼神卻亮得很。他先讓保姆拿塊溫毛巾給林曉梅擦了擦嘴角,又俯身輕輕按住她的手腕,指尖搭在寸關尺上。
這一搭脈,岐大夫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林曉梅的脈跳得又亂又快,像串沒係好的珠子,“突突”地往指尖上撞,是典型的“脈促而數”。他又抬眼打量林曉梅:她閉著眼,眉頭擰成個疙瘩,時不時煩躁地動一下手指,嘴裡嘟囔著“難受”,可問她哪裡難受,她又搖搖頭說不上來,隻一個勁往涼處蹭——保姆剛把搭在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她就不耐煩地甩開了。
“什麼時候開始吐的?之前有過這毛病沒?”岐大夫問周老板。
周老板搓著手,急急忙忙回話:“昨天下午開始的,一開始就吐了兩口飯,我以為是吃壞了肚子,讓保姆給她煮了點小米粥,結果剛喝兩口就全吐了。晚上更厲害,連喝口水都吐,半夜我叫了社區醫院的醫生來,給開了點止吐的藥粉,衝了水喂進去,沒到五分鐘就吐得乾乾淨淨。”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她這毛病不是頭一回了,前兩年就總說胸脅那塊疼,偶爾也吐,之前請的醫生給開點溫胃的藥,吃兩天就好了,可這次怎麼這麼厲害……”
正說著,門口又進來兩個人,是縣裡醫院中醫科的李醫生和張醫生——周老板早上急得團團轉,把能想到的醫生都請了個遍。兩人一進來就湊到躺椅邊,李醫生先搭了脈,又翻了翻林曉梅的眼皮,歎了口氣:“周老板,這情況確實棘手。她現在連藥都進不去,胃氣已經虛得厲害,再這麼吐下去,怕是要傷了元氣。依我看,不如先試試獨參湯,用老山參燉水,少量多次喂,先把元氣托住,不然真要虛脫了。”
張醫生也點點頭:“李兄說得對。現在都快立冬了,天這麼涼,她這嘔吐看著像是胃寒——胃寒則胃氣上逆,才會吃啥吐啥。獨參湯補而不燥,先把正氣提起來,後續再用溫胃和中的藥調,應該能緩過來。”
周老板一聽,趕緊轉頭看向岐大夫:“岐大夫,您看這法子可行不?我現在就讓人去買老山參!”
岐大夫沒急著應聲,他又走到林曉梅身邊,蹲下來輕聲問:“曉梅,你這會兒心裡頭,有沒有特彆想喝點什麼?比如溫水,或者彆的?”
林曉梅迷迷糊糊睜開眼,聽到“喝什麼”三個字,喉結動了動,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想……想喝涼的……冰的也行……”
這話一出,李醫生先皺了眉:“可不敢!她現在胃裡虛得很,喝涼水不是雪上加霜?寒氣一入胃,嘔吐更得加重!”
周老板也趕緊擺手:“曉梅,不能喝涼的,聽話,等會兒給你燉參湯……”
“等等。”岐大夫抬手攔住周老板,又問林曉梅,“是真的想喝涼水?喝了能舒服點?”
林曉梅用力點了點頭,眼裡難得透出點光亮:“嗯……昨天晚上就想喝,保姆說涼,不給我倒……”
岐大夫轉頭對保姆說:“你去裡屋冰箱拿瓶礦泉水,不用加熱,直接倒半杯來。”
“岐大夫!”李醫生急了,“這深秋時節,又是嘔吐的症,哪能給喝涼水?《傷寒論》裡都說‘胃寒者,飲熱則舒’,您這不是反著來嗎?”
岐大夫沒回頭,隻輕聲說:“先試試。她現在連藥都吐,要是涼水能進得去,反倒是個信號。”
保姆猶豫著去了裡屋,很快端來半杯涼水。周老板看著林曉梅接過杯子,手都在抖,生怕她剛喝進去就吐。可沒想到,林曉梅抿了一小口涼水,眉頭竟慢慢舒展開了,接著又喝了幾口,半杯水下肚,不僅沒吐,還輕輕舒了口氣:“舒服點了……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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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連李醫生都愣住了。周老板更是又驚又喜:“哎?不吐了!曉梅,你真不吐了?”
岐大夫讓保姆再倒一杯涼水,看著林曉梅喝完,才轉身對眾人說:“她這不是胃寒,是胃火。”
“胃火?”張醫生皺著眉,“可現在是深秋,她也沒發燒,怎麼會有胃火?再說,胃火嘔吐一般會伴著口臭、牙齦腫,她也沒這些症狀啊。”
岐大夫走到診桌後坐下,指了指桌上的脈案紙,慢慢說:“咱們先看她的脈——脈促而數,這是熱象;再看她的神情,煩躁不安,卻又說不出具體哪裡難受,這是‘熱擾心神’;剛才問她想喝什麼,她偏要涼水,這叫‘喜冷惡熱’,是內熱的明證。《黃帝內經·至真要大論》裡說‘諸逆衝上,皆屬於火’,她這嘔吐是‘胃氣上逆’,但根源不是寒,是火——火性上炎,把胃氣頂得往上走,所以吃啥吐啥;剛才喝了涼水,火氣被稍稍壓製,胃氣暫時平順,自然就不吐了。”
李醫生還是不解:“可她沒大熱、大渴的症狀,要是胃火盛,不該是口乾舌燥、想喝大碗水嗎?”
“這就是她的特殊之處。”岐大夫拿起筆,在脈案上寫了“肝火犯胃”四個字,“你們還記得周老板說,她前兩年就總胸脅疼、偶爾嘔吐嗎?胸脅是肝經循行的地方,她平時脾氣嬌縱,愛較真,一不順心就容易氣悶——氣鬱久了就生肝火。肝屬木,胃屬土,木能克土,肝火一旺,就會‘橫逆犯胃’,把胃火也引起來了。她這火不是‘陽明實熱’那種燒得旺的火,是肝火牽連出來的‘鬱熱’,所以沒有大熱、大汗,隻覺得煩躁、想喝涼的,胸脅還隱隱作痛——這都是肝火沒散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