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沉思,諾貝爾文學獎情長。
——題記
飛機降落在阿蘭達機場時,北歐的晨霧正漫過跑道儘頭的白樺林。我攥著采訪證走出廊橋,冷冽的空氣裡飄著鬆針與積雪混合的氣息,像極了那些曾讀過的北歐小說裡的開篇——清冽,且帶著某種隱秘的莊嚴。這是我第三次跨越大西洋,卻是第一次帶著朝聖般的心情,奔赴這座與諾貝爾文學獎共生了一百二十餘年的城市。
一、老城石板路上的文學年輪
斯德哥爾摩的老城像一枚被時光打磨過的琥珀。我踩著中世紀留存的石板路往諾貝爾博物館走,雨水剛過,青灰色的石麵上映出證券交易所大樓的尖頂,巴洛克式穹頂在雲層間若隱若現。轉角處的銅製街燈還亮著,玻璃罩上凝結的水珠裡,晃悠著曆屆文學獎得主的影子——我忽然想起臨行前整理資料時,看到1909年拉格洛夫獲獎時的照片:她站在同樣的石板路上,黑色長裙掃過路麵的青苔,手裡攥著那支寫出《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羽毛筆。
博物館的入口藏在證券交易所大樓的側翼,低調得像個私人書房。推門時風鈴輕響,穿深灰西裝的工作人員引我穿過玄關,迎麵是麵弧形牆,121塊青銅銘牌依次排開,從1901年蘇利·普呂多姆的名字開始,到2024年韓江的韓文拚寫結束。指尖撫過"莫言"兩個凸起的漢字時,忽然摸到銘牌邊緣的細小凹痕——想來是無數中國訪客留下的溫度。
"這些銘牌每年都會重鑄一次。"館長安娜·伯格斯特羅姆博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戴著細框眼鏡,鬢角的銀發彆在耳後,"您看這處磨損,是2012年莫言獲獎後,太多人想觸摸自己母語的痕跡。"她指向展櫃裡的《紅高粱家族》瑞典文譯本,泛黃的書頁間夾著譯者安娜·林德伯格的批注:"這些關於高粱地的描寫,讓我想起斯莫蘭的麥田,原來人類對土地的眷戀,文字是相通的。"
展櫃深處藏著更動人的細節:福柯的手稿上沾著咖啡漬,聶魯達的詩稿邊緣有海浪侵蝕的痕跡,而賽珍珠的《大地》譯稿裡,夾著她1938年從南京寄往斯德哥爾摩的明信片,字跡被戰火熏得發褐。"我們收藏的從不是"獎杯的附屬品"。"安娜打開恒溫展櫃,取出一疊泛黃的信箋,"這是1954年海明威獲獎後寫給評委的信,他說"真正的文學獎,是讓不同語言的人在故事裡認親"。"
二、咖啡館裡的文學褶皺
下午三點,我按約來到老城的"銅壺"咖啡館。木質旋轉門吱呀作響,迎麵撞上滿室的肉桂香——這裡自1874年開業起,就是瑞典文人的聚集地,牆上至今掛著斯特林堡與哈姆生的合影。卡爾·古斯塔夫·瓦爾德馬爾院士已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前的黑咖啡冒著熱氣,手邊攤著本《紅樓夢》瑞典文譯本,書頁間夾著乾枯的越橘花。
"您來得正好,剛讀到劉姥姥進大觀園。"老院士推來塊肉桂卷,"這場景讓我想起去年韓江女士來這兒,她說《素食主義者》裡的姐姐,和《紅樓夢》裡的王熙鳳,其實都是被世俗規訓勒緊喉嚨的人。"他摘下老花鏡,鏡片後的眼睛像梅拉倫湖的水,"文學獎從不是"世界給某個人的獎狀",而是讓不同文明在作品裡互相看見。"
我翻開采訪本,指著頁邊關於《冰陽之歌》的批注:"這部寫黃河岸邊變遷的小說,總有人說太"本土化"。您覺得地域根係會成為文學走出去的阻礙嗎?"
老人忽然笑了,指腹敲著《紅樓夢》裡"滿紙荒唐言"的譯文:"當年評委們爭論是否給賽珍珠頒獎時,也有人說《大地》太"中國"。可你看,她寫的饑荒與堅守,不正是全人類共有的生存記憶?"他起身走到窗邊,指著遠處的市政廳:"每年頒獎晚宴上,得主們總會說起故鄉的細節——莫言講高密的紅高粱如何在暴雨裡彎腰,帕慕克描述伊斯坦布爾的霧氣如何漫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正是這些具體的"土",才能壘起人類共同的"精神地基"。"
暮色漫進咖啡館時,進來群背著書包的學生。他們圍坐在鄰桌,用平板電腦查著曆屆得主的作品,忽然有人用蹩腳的中文念起"床前明月光"。瓦爾德馬爾院士側耳聽著,輕聲說:"你看,文字的種子從來不管國界。就像這咖啡館的肉桂香,最初來自斯裡蘭卡,如今卻成了瑞典人最熟悉的味道。"
三、梅拉倫湖畔的沉思
頒獎晚宴舉辦地市政廳建在梅拉倫湖畔。清晨六點,我踩著薄冰走到湖岸時,正撞見位喂海鷗的老人。他將黑麥麵包掰成碎屑拋向空中,銀灰色的海鷗群突然散開,露出遠處市政廳的金色尖頂——那尖頂在朝陽裡泛著暖光,像枚被陽光鍍亮的文學獎章。
"去年韓江女士就坐在這張長椅上。"老人遞來塊麵包,指節上布滿老年斑,"她看著海鷗說,在首爾也有這樣的湖,隻是那裡的海鷗總被霓虹燈照得辨不清方向。"他忽然從口袋裡摸出張泛黃的剪報,是2012年莫言獲獎時的報道,"我孫子是學中文的,他說莫言寫的"紅高粱酒",和我們瑞典人釀的伏特加,燒在喉嚨裡的熱度是一樣的。"
我望著湖麵碎裂的冰紋,忽然想起采訪中安娜展示的那份秘密檔案——1968年川端康成獲獎後,曾在答謝辭裡寫道:"文學的故鄉不在地理版圖上,而在人類共有的孤獨裡。"此刻的梅拉倫湖正應了這話:冰層下的水流無聲奔湧,像極了不同文明裡的故事,看似隔絕,實則在深處相連。
離開前,我再次回到諾貝爾博物館。閉館前的光線斜斜穿過展廳,將那些手稿、信件、舊物都鍍上金邊。在出口處的留言簿上,我看到無數種文字寫下的句子:阿拉伯語的"故事是翅膀",斯瓦希裡語的"文字不分膚色",還有行稚嫩的中文:"我要讓黃河的故事,也刻在那麵牆上。"
返程的飛機穿越北極圈時,我翻開采訪本,最後一頁是瓦爾德馬爾院士的題字:"文學的朝聖從不是走向遠方,而是在他鄉認出自己的故鄉。"舷窗外,雲海正被夕陽染成金紅,像極了黃河入海口的晚霞——原來無論站在梅拉倫湖畔,還是黃河岸邊,文學始終在做同一件事:讓每片土地的故事,都能成為人類共有的星辰。
喜歡冰陽之歌請大家收藏:()冰陽之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