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戲浮萍穀雨至,葉彆蒼樹落花離。
雲載千秋夕霞映,曲頌萬世朝露觴。
穀雨時節的雨,細密如針,無聲刺穿了天地間曖昧的溫存。夏至撐著一柄舊傘,腳步在池塘邊洇開的青石上踟躕。傘沿垂下的水線,隔開了眼前浮萍簇擁的淺塘,也隔開了他心中那場從未止息的滂沱。
浮萍翠葉挨擠著鋪滿水麵,雨點落下,圈圈漣漪此起彼伏地漾開。一尾紅鯉倏忽躍起,攪碎這脆弱的綠毯,又迅疾沉入深處,隻留下空洞的波紋徒勞擴散——像極了他此刻被反複攪亂又徒勞彌合的心事。
池塘對岸的蒼樹是歲月篆刻的碑文,嶙峋枝乾上每一道皸裂都記錄著時光的重量。雨風驟起時,枯葉與早櫻的殘瓣便成了墜落的經文——先是葉脈在風中輕顫,繼而整片枯葉如倦鳥折翼,打著旋兒墜入水麵的刹那,漾開一圈年輪狀的漣漪。夏至的視線被這片落葉牽引,恍惚間竟看見霜降離去時,素白裙裾在身後劃出的那道未及撫平的弧線。
暮色四合,天邊卻奇異地亮了起來。濃重的雲層被夕光撕裂、浸透、點燃,流淌出熔金般的光焰。那光芒如此壯闊,仿佛承載著千秋萬代所有的落日餘暉,沉沉地傾瀉下來,將池塘、浮萍、蒼樹、落花,連同傘下孤獨的人影,一並染成悲愴而輝煌的橘紅。
夏至收起傘,雨不知何時已歇,唯有發梢殘留的濕意。他走向池塘深處那座小小的六角亭——那是他們約定的地方。亭角懸掛的舊銅鈴在晚風裡發出細微清響,一聲,又一聲。他倚著朱漆斑駁的亭柱坐下,恍惚間,竟有樂音自心底幽微升起,一首為逝水年華、為朝露般易逝之美而低吟的挽歌。
“霜降…”這名字幾乎是無意識地從唇邊冒出,輕如歎息。
就在此時,視線儘頭,那被夕照勾勒得如同鑲了金邊的浮萍深處,水氣氤氳處,一個素白的身影悄然浮現。衣袂在晚風裡微微拂動,身形清瘦,仿佛是從那幅被水洇開的舊畫中走出的魂魄,又似被霞光短暫凝聚的一縷精魂。
夏至的心猛地一沉,隨即狂跳起來。他再也無法思考,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下的石凳,不顧一切地向那身影奔去。
“霜降!”他終於喊出聲,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嘶啞。
那身影緩緩地、真實地轉了過來。晚霞熔金,儘數傾瀉在她身上,照亮了一張清麗絕倫卻略顯蒼白的臉——正是霜降!
“夏至?”她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久未啟用的沙啞。
夏至的手顫抖地撫上她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熱與真實感,像電流般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防備與懷疑。他張開雙臂,將眼前這失而複得的珍寶狠狠擁入懷中!霜降先是微微一僵,隨即低低嗚咽了一聲,同樣用力地回抱住他。
浮萍在兩人腳邊的水波裡聚攏又散開,雨絲溫柔地織就一張無聲的網,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劫後餘生的相擁。遠處蒼樹沉默,落花隨水漂流,夕霞依舊燃燒,見證著這場跨越了漫長孤寂的、遲來的重逢。
池塘邊的重逢,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塊巨石,激起的狂喜巨浪之後,沉澱下來的卻是更為複雜渾濁的泥沙。霜降回來了,卻帶著大片大片的記憶空白。她記得夏至的名字,記得他懷抱的溫度,卻唯獨遺忘了他們之間所有具體的過往。
夏至牽著霜降的手,將她帶向“浮萍茶館”。茶館臨水而築,木格窗欞敞開著,塘麵稀疏的浮萍和岸邊蒼樹的倒影在窗框裡構成一幅天然的水墨。
當夏至迎著霜降出現在門口時,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凝滯了。一道道目光,驚愕的、好奇的、探尋的,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無聲地籠罩住這對意外歸來的舊人。
夏至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卻乾澀緊繃:“霜降…回來了。”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隻是…有些事,她暫時想不起來了。”
“暫時?”韋斌放下棋譜,站起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夏至,你知道當初她離開得有多突然,多蹊蹺。如今回來,卻隻帶著一個名字和一片空白?”他的目光轉向霜降,銳利而直接,“霜降姑娘,除了夏至,你還記得誰?還記得這裡嗎?”
霜降的身體在那些審視的目光下微微繃緊。她下意識地更貼近夏至,麵對韋斌的詰問,她清亮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茫然和不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最終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陌生的臉,又落回夏至身上,帶著無聲的依賴和求助。
“韋斌!”夏至的聲音陡然拔高,將霜降往身後擋了擋,“她需要時間!她剛回來,彆這樣逼她!”
“逼她?”韋斌寸步不讓,“我隻是想知道真相。一個消失無蹤的人突然出現,還偏偏丟失了最關鍵的記憶,夏至,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若她真是霜降,為何不敢麵對過去?若她不是……”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那冰冷的懷疑已如實質的寒氣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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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夏至低吼,額角青筋隱現。他環視眾人,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孤立感攫住了他。他不再辯解,隻是更緊地握住霜降冰涼的手,那指尖的微顫傳遞著她的恐懼。
“我們走。”夏至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拉著霜降,轉身離開了這間曾經熟悉、此刻卻充滿無形敵意的茶館。門框上懸掛的銅鈴因他們急促的離去而劇烈晃動,發出一串細碎、急促、驚惶的聲響,久久回蕩在突然變得異常寂靜的空氣裡。
茶館裡緊繃的沉默,被門軸一聲沉重的歎息打破。夏至牽著霜降消失在門外光影錯落的巷口,留下的是更加窒息的死寂。
毓敏第一個回過神,彎腰撿起掉落的軟布,指尖微微發顫。她望向門口,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強行壓下的、尖銳的失落。
“真是…霜降姐?”李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投向晏婷尋求確認。
“看著是…可那感覺…”晏婷皺著眉,“總覺得哪裡不對…像丟了魂兒似的。”
邢洲終於從窗邊直起身,懶散的神情收了起來,眼神變得深沉:“韋斌說得在理。失憶?太巧了。巧得就像……”他頓了頓,沒把那個危險的詞說出來,隻是看向韋斌,“你剛才太急了。”
“急?”韋斌冷笑一聲,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在棋盤上敲擊著,“不急,難道等著看夏至再一頭栽進去?栽進一個來曆不明、記憶成謎的漩渦裡?你們忘了當年霜降是怎麼走的?毫無征兆,像水汽蒸發一樣乾淨!如今回來,帶著一個最‘方便’的借口——失憶。這背後是什麼?沒人知道!”他猛地停住敲擊,棋盤發出突兀的一聲脆響,“夏至他…太重情。他等霜降,等得心都成了灰。現在這捧灰剛被一點火星點燃,就有人要潑上一盆來曆不明的水!我能不急?”
他掃視眾人,目光銳利如刀:“你們信那失憶?我韋斌第一個不信!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消失,更沒有無緣無故帶著一片空白的歸來!若她真是霜降,那讓她消失的力量是什麼?若她不是,那她是誰?又為何而來?夏至的情深意重,此刻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茶館裡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人心上。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在名為“關心”的土壤裡瘋狂滋長,枝蔓纏繞,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信任的基石,在霜降茫然的眼神和韋斌冰冷的詰問中,裂開了第一道無聲的縫隙。
夏至牽著霜降,逃離了茶館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氣。他帶她來到城市邊緣被廢棄的植物園。這裡荒草蔓生,人跡罕至,隻有瘋長的藤蔓和沉默的老樹,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