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斂茫道黃昏,江頭小月念故居。
波光輝映古城樓,蜃樓毫厘千秋路。
暮色如一塊巨大而溫潤的琥珀,緩緩沉降,將天地萬物溫柔地封存其中。夕陽收儘了最後幾縷銳利的光芒,隻餘下漫天慵懶的橙紅與淡紫,慵懶地鋪陳在遙遠的天際線上。江水平靜,像一麵被時光擦拭得有些模糊的古鏡,映照著天空這最後的華彩。那輪初生的小月,淡泊如一枚遺落的銀簪,悄無聲息地綴在愈發深邃的藍靛天幕上,清冷的光輝,無聲地流淌,引著人的思緒溯流而上,飄向某個煙雨迷蒙、竹影婆娑的南方故園。
夏至獨自坐在江邊一塊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身後是城市漸次亮起的燈火,喧囂被江風濾過,隻剩下遙遠而模糊的背景低音。眼前,隻有這浩渺的江,這初升的月,這沉靜的暮靄。他並非刻意追尋孤獨,隻是這江畔的暮色,像一隻無形的手,輕易就拂去了白日裡積攢的浮躁塵埃,讓心底那份被刻意掩藏的念舊,如江底的水草般悄然浮起。
“風景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古老的喟歎,舌尖泛起一絲微澀。眼前景致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脆弱得如同琉璃盞,指尖輕輕一觸,仿佛便會碎裂在沉沉的夜色裡。故鄉那片青翠的竹林,竹葉在風裡窸窣如私語的老宅,灶膛裡柴火劈啪的暖響,母親喚歸時悠長的尾音……這一切,被這江月無聲地勾起,清晰得毫發畢現,又遙遠得如同隔世。
目光漫無目的地遊弋在粼粼的江波上。暮雲低垂,幾乎要吻到水麵。忽然,他眼神一凝,仿佛被江心某種奇異的光點燙了一下。那並非尋常的波光。就在水天相接、暮色最為濃稠的中央,一片朦朧的光影正詭異地扭動、凝聚。起初隻是混沌的一團,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跡尚未化開。然而,轉瞬之間,那光影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奮力撕扯、塑形,竟不可思議地拔地而起!
朱樓畫棟,飛簷鬥拱,層疊的輪廓刺破了暮靄的軟紗,巍然聳立!那絕非現代鋼鐵森林的冰冷線條,而是屬於遙遠記憶深處、隻在泛黃畫卷或古老歌謠裡才得一見的——古城樓!青灰色的厚重牆體在夕照最後的餘燼裡透出沉甸甸的質感,巨大的歇山頂覆蓋著仿佛能流淌下來的琉璃瓦,鴟吻獸威嚴地踞於屋脊兩端,簷角下懸掛的風鈴,雖無聲,卻仿佛能讓人聽到那穿越時空而來的清脆回響。它並非懸浮於縹緲雲端,而是極其詭異地,毫厘不差地“坐落”在江心水麵之上,距離夏至所坐的青石,仿佛僅僅隔著一條小船奮力劃上幾槳就能抵達的距離!一股混雜著強烈海腥與江水濕潤氣息的微風拂麵而來,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遙遠時空的塵土味道。
“蜃樓?”
夏至失聲,喉乾若裂,音隨風碎。
傳言烈日黃沙中乃現之幻境,今卻於江雨黃昏赫然逼目!
胸如巨杵驟擊,複被抽空,魂脫軀殼,輕若片羽。
眩暈翻湧,金樓碧闕倏然轉近,旋轉欲墜,吸人神魄。
江聲、風籟、市喧,一時遠曳,扭曲而沉,寂若深海。
身猶踞冷石,神已越毫厘,隨幻光飄去,如落葉任風,直投千年凝輝。
足下不再是粗糙的青石,而是觸感微涼、光滑如鏡的巨大石板。喧囂聲浪毫無預兆地兜頭罩下,將他徹底淹沒。眼前是一條望不到儘頭的長街!街道兩旁,樓閣林立,飛簷如巨鳥展翅,幾乎遮蔽了漸暗的天空。每一座樓閣都掛滿了燈籠,形狀各異:渾圓的宮燈、精巧的蓮花燈、栩栩如生的走馬燈……數不清的燈火連成一片浩瀚的光之海洋,將暮色徹底驅散,將整條長街映照得如同白晝。空氣裡彌漫著複雜的馨香:濃鬱的脂粉氣、剛出爐的點心甜香、醇厚的酒香、焚燒香料的沉鬱氣息,還有鼎沸人聲蒸騰出的、屬於無數生命聚集的溫熱氣息。
人流摩肩接踵,如潮水般湧動。著圓領窄袖袍衫、襆頭巾子的男子;梳著高髻、披著豔麗帔帛、長裙曳地的女子;戴著氈帽、高鼻深目的胡商牽著駱駝,駝鈴叮當,馱著異域的珍寶香料;貨郎挑著擔子,吆喝聲此起彼伏;孩童舉著糖人、風車,嬉笑著在腿林間穿梭。絲竹管弦之聲從沿街的酒肆歌樓裡流淌出來,與鼎沸的人聲、商販的吆喝、駝鈴馬嘶交織在一起,彙成一首宏大而喧囂的、隻屬於盛世的交響曲。
夏至——亦或當稱“殤夏”?——惘然立於人潮之央,形若失水枯鱗,僵不能動。
目之所接,色濃若火,灼灼逼眸;耳之所納,聲喧成雷,震震撼鼓;鼻之所承,氣雜若市,熏熏欲窒。
此非畫裡凝固之昌辰,乃挾體溫、挾塵囂之活流,挾萬鈞之勢撲麵而至,神魂為之震蕩,幾不能立。
“郎君,可是迷了路?這般繁華燈市,獨自發呆,豈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一個清越如冰玉相擊的聲音自身側傳來,穿透鼎沸人聲,清晰地落入耳中。
夏至猛地回神,循聲望去。燈火闌珊處,一位女子亭亭而立。她身著素雅的月白色齊胸襦裙,外罩一件水青色半臂,臂彎間鬆鬆挽著一條淺杏色披帛。烏發如雲,綰成時興的驚鴻髻,隻斜簪一支簡潔的素銀步搖,幾粒細小的珍珠垂落,隨著她微微側首的動作,在燈火下劃出柔和的微光。她的麵容在璀璨燈影下顯得格外清晰,肌膚瑩白勝雪,一雙眸子清亮如寒潭映月,眼神沉靜,卻似蘊藏著萬語千言。她的出現,像喧囂熱浪裡拂過的一縷沁涼夜風,瞬間讓周遭躁動的光影和聲音都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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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霜降?”夏至喉頭滾動,這個名字帶著前世記憶的冰冷碎屑,脫口而出。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悶痛。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交織著,瞬間淹沒了他。
女子——淩霜,聞言微微一怔,那雙寒潭般的眸子裡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訝異漣漪,隨即歸於更深的平靜。她並未追問稱呼,隻是唇角極輕地向上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宛如冰層下悄然綻放的一朵睡蓮:“燈市喧鬨,人心亦易浮。郎君神思不屬,倒似魂遊天外。可願隨我登高暫避這塵囂?不遠處有座‘攬月樓’,樓頭視野極佳,可儘覽這‘火樹銀花不夜天’。”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喧囂之地清晰地指引著方向。
夏至但覺其聲清寒,如定海針,陡然掣回飄魂。
他頷首無言,疑懼與錯愕俱化於她靜眸。
默隨其步,淩霜行燈市,舉止若履琴徽;人潮自辟一線,如風分水。
夏至隨後,目光為街景纖微所攝,不能移。
道旁吹糖老翁,十指枯而靈,翻若穿花蝶;鼓腮吹管,一捏而成,糖鳳栩栩,翼薄如冰綃。金黃糖汁映燈,作琥珀光,片片羽紋皆可數。
轉側泥人攤,朱黛濃得欲流。胖娃憨笑,武將按劍,眉目飛動,衣褶欲飄,似將躍案,混入喧闐長街。
酒肆門前,豪客拍案,呼拳聲震瓦。碗觸琅然,酒濺如金雨,烈香衝鼻,醺然欲醉。
更遠處胡姬之肆,胡姬金發碧眸,錦袍翻領,赤足點波斯厚毯。羯鼓箜篌驟起,旋身若飛,裙裾迸作異域花,踝鈴碎響,聲聲叩人心弦。
凡此諸景,粗獷而鬱勃,撲人眉宇,絕非後世雕鏤之偽戲所能仿佛。
“李逵繡花——粗中有細,”淩霜的聲音再次響起,清冷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仿佛看透了他的驚歎,“盛世煙火,原就生於這市井的喧騰與匠人的粗糲之中。郎君久居靜室,乍見這人間煙火氣,難免目眩神馳。”她微微側首,目光掠過那些喧鬨的攤販、豪飲的漢子、旋舞的胡姬,眼神裡有一份超然的洞悉。
夏至殤夏)心頭一震,她的話語精準地點破了他內心的震撼。他望向她沉靜的側臉,燈火在她長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那超越塵囂的疏離感與對這塵世喧騰的了然,在她身上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
攬月樓果然巍峨,飛簷幾乎要刺破燈海之上的夜空。沿著盤旋的木梯登上頂層,喧囂聲浪神奇地被隔絕在下方,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憑欄遠眺,視野豁然開朗。整座不夜之城匍匐在腳下,萬千燈火彙聚成一片浩瀚的金紅色星海,流動著,閃爍著,一直鋪陳到視線無法觸及的遠方。遠方的宮闕在夜色中勾勒出龐大而神秘的剪影,簷角的銅鈴在夜風中仿佛傳來若有若無的清響。更遠處,依稀可見連綿的城牆輪廓,沉默地守護著這片極致的繁華。
“波光輝映古城樓……”夏至殤夏)望著遠處宮牆的暗影,喃喃低語,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悸動。江畔所見那奇詭的蜃樓,竟以如此磅礴真實的姿態,將他包裹其中。千年時光在此刻折疊,現實與幻境的邊界徹底消融。
淩霜輕問:“是耶非耶?咫尺千裡,千年一瞬;得見此燈,便屬有緣。緣生緣滅,鏡花水月耳,真假奚勞分彆?”
轉眸顧郎君,素麵半映月華,半臨燈影,幽豔難名。
“君今夕,是觀燈者,亦是燈中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時語塞。這迷離的時空,這虛幻又無比真實的相遇,讓他徹底迷失了身份。他究竟是千年後江畔獨坐的夏至,還是這盛世燈影裡名為殤夏的過客?
淩霜不俟答,眸光倏落其微敞衣襟,一角竹青舊巾半露,墨繡疏篁,已黯而猶存勁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