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前的曠野在午時的烈日下蒸騰著熱氣,投石機的殘骸像被烤焦的巨獸骨架,散落在龜裂的黃土地上。唐軍與河東軍的陣線之間,百餘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還保持著衝鋒的姿態,有的蜷縮成一團,蒼蠅在傷口處嗡嗡盤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與焦糊味混合的刺鼻氣息。
秦鋒靠在堡壘的斷牆上,用破布蘸著渾濁的河水擦拭胳膊上的傷口。昨夜夜襲時留下的刀傷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發疼,傷口周圍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望著兩裡外正在休整的敵軍,安守忠的親衛正在用帆布搭建臨時遮陽棚,幾個夥夫模樣的士兵正往陶罐裡倒水,水從罐底的破洞漏出來,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將軍,喝口水吧。”王小石頭遞過來一個水囊,他的火槍斜靠在身邊的石堆上,槍管的木質護托被汗水浸得發亮。這個年輕的士兵臉上沾著黑灰,是早上清理火藥殘渣時蹭上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簇小火苗。
秦鋒接過水囊,猛灌了一大口。河水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卻澆不滅喉嚨裡的燥熱。他看見李晟帶著幾個火槍兵在檢查戰場,靴底踩過屍體時發出沉悶的聲響。最前排的三十具唐軍屍體旁,散落著近百枚鉛彈——那是今早三段射時留下的,每顆子彈都可能奪走一個敵軍的性命。
“傷亡統計出來了。”李晟的聲音帶著疲憊,他遞給秦鋒一張羊皮紙,上麵的字跡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我軍陣亡兩百一十三人,傷三百四十五人,主要集中在鷹嘴崖和西側堡壘。敵軍那邊,光咱們清點到的屍體就有八百多,還不算被黃河衝走的。”
秦鋒的目光落在“鷹嘴崖”三個字上,那裡的守兵大多是他帶出來的太行軍老兵。昨天還在一起喝酒的王虎,此刻可能就躺在那片廢墟下。他捏緊了拳頭,水囊裡的水順著指縫漏出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遠處的敵軍陣中突然響起號角聲,安守忠的親衛開始集結。秦鋒立刻站直身體,抓起身邊的短刀:“他們要動了?”
李晟舉起望遠鏡,鏡片反射著刺眼的光:“不像進攻,像是在清點人數。你看,他們的步卒在往後撤,騎兵卻往前挪了挪。”
秦鋒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安。安守忠是員悍將,絕不會甘心在午後的烈日下無所作為。這種反常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醞釀。
城樓議事
潼關主城的箭樓裡,陰涼的空氣帶著淡淡的黴味。易林將地圖攤在臨時搭起的木桌上,手指劃過標注著紅叉的區域——那裡是被摧毀的三座堡壘和護城河的缺口。陽光透過箭窗斜照進來,在地圖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敵軍的投石機營損失過半,短期內不可能再組織大規模炮擊。”易林的指尖點在安守忠的中軍帳位置,“但安守忠把步卒調到了前沿,看這架勢,是想在下午強攻護城河。”
秦鋒單膝跪地,甲胄碰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格外清晰:“末將願帶五百死士,從側翼繞到敵軍後隊,襲擾他們的補給線。”他的胳膊還纏著繃帶,昨夜的灼傷在悶熱的空氣裡隱隱作痛,“隻要能打亂他們的部署,護城河的防線就能守住。”
易林搖搖頭,指著地圖上的黃河支流:“這裡的蘆葦蕩太淺,騎兵過不去,步兵行軍速度太慢,容易被發現。”他看向秦鋒,“你的任務是守住第二道防線,用佛郎機炮壓製敵軍的密集衝鋒。”
李晟站在一旁,眉頭緊鎖:“大人,火槍隊的彈藥快見底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賬本,上麵密密麻麻記著彈藥消耗,“今早的三輪齊射用了近萬發鉛彈,工坊那邊日夜趕製,每天也隻能產出五千發,缺口越來越大。”
帳內陷入沉默,隻有窗外的風穿過箭窗的呼嘯聲。易林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像在計算著什麼。秦鋒看著他的側臉,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銳利。
“從現在起,節省彈藥。”易林突然開口,聲音打破了沉默,“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齊射,改用精準狙擊。讓神射手瞄準敵軍的軍官和旗手,儘量用最少的子彈造成最大的混亂。”
他轉向李晟:“把佛郎機炮調到第二道防線,就是護城河後麵的那道土坡。”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弧線,“那裡視野開闊,能覆蓋整個河灘,用霰彈對付密集衝鋒效果最好。”
李晟有些猶豫:“可是大人,把炮往後撤,敵軍的投石機可能會重新占據優勢。”
“他們的投石機隻剩不到十架,而且不敢再推進到兩裡內。”易林的目光落在黃河的渡口,“安守忠的糧草不多了,他耗不起。下午的強攻,更像是孤注一擲。”
秦鋒突然想起什麼:“大人,要不要讓夜影衛去摸摸底?看看他們的糧草到底還剩多少。”
易林搖頭:“不必。”他走到箭窗前,望著遠處正在集結的敵軍步卒,“他們的夥夫營早上在河邊清洗的陶罐,比昨天少了一半。炊煙也比前兩天淡了,這說明口糧在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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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琉璃掀開簾子走進來,綠裙上沾著塵土:“大人,安慶緒的使者到了函穀關,帶了五百車糧草和三千援兵。”
這個消息像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湖麵,秦鋒和李晟的臉色同時變了。易林卻依舊平靜:“意料之中。安慶緒舍不得放棄潼關這塊肥肉。”他對琉璃道,“讓夜影衛盯著那支援兵,看看他們的裝備和士氣如何。”
琉璃點頭離去,箭樓裡再次陷入沉默。秦鋒望著地圖上標注的“五百車糧草”,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大人,那我們……”
“該怎麼打還怎麼打。”易林的聲音斬釘截鐵,“五百車糧草看似不少,夠十萬人吃半個月,但加上安守忠原有的損耗,撐不了一個月。隻要我們守住護城河,拖到他們糧儘,勝利就是我們的。”
他拿起一支炭筆,在地圖上畫出一道弧線:“秦鋒,你的人守第二道防線,重點照顧護城河的缺口。李晟,火槍隊分成兩撥,輪流休整,保證隨時有戰鬥力。”
午時三刻的梆子聲從城樓傳來,沉悶的聲響在曠野上回蕩。易林將炭筆扔在桌上:“去吧,讓弟兄們吃飽喝足,下午有硬仗要打。”
……
火槍營的臨時營地設在主城西側的空地上,五百頂帳篷像白色的蘑菇,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光。李晟蹲在彈藥箱前,看著裡麵僅剩的兩千多發鉛彈,眉頭擰成了疙瘩。負責管理彈藥的軍需官低著頭,手裡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卻算不出更多的彈藥。
“工坊那邊怎麼說?”李晟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早上那三輪齊射雖然擊潰了敵軍的投石機,卻也耗儘了近半庫存。他原以為能撐到傍晚,現在看來,連下午的戰鬥都未必夠。
“回將軍,工坊的師傅們已經連軸轉了兩天兩夜,鉛塊快用完了,正在熔化繳獲的敵軍鎧甲。”軍需官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說最多還能趕製一千發,得等到後半夜才能送來。”
李晟抓起一把鉛彈,這些拇指大小的金屬球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每顆子彈都經過工匠的精心打磨,圓度誤差不超過半分,這樣才能保證射程和精度。但現在,這些寶貴的彈藥卻像沙漏裡的沙子,越用越少。
“傳我命令。”李晟站起身,聲音傳遍整個營地,“從現在起,除非敵軍進入百步內,否則不許開槍。神射手組成狙擊小隊,專門打敵軍的軍官和旗手,每人每次射擊限一發子彈,必須命中才算數。”
士兵們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湧來,有人不解,有人抱怨,但看到李晟嚴肅的表情,最終都沉默著接受了命令。王小石頭把自己的火槍擦得鋥亮,卻隻領到了五發子彈,比早上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