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沈星河在木床板的吱呀聲裡醒了。
記憶公寓的老窗戶漏風,玻璃上凝著層薄霜,把晨光濾成了淡青色。
他套上舊毛衣,赤腳踩過地板時,被涼意激得縮了縮腳趾——和1998年冬天,他蹲在遊戲廳後巷修主機時的冷法一模一樣。
那時母親總在他腳邊放個搪瓷暖爐,爐蓋上擱著塊烤得焦脆的紅薯。
陽台上的晾衣繩還掛著昨夜的糖紙,玻璃糖紙在風裡打著旋兒,每一張都映著不同的光斑:有橙紅的橘子糖,淺藍的薄荷糖,還有張褪了色的玫瑰糖紙,邊緣卷得像朵乾花——那是母親最後一次給他包糖時用的。
他踮腳取下竹匾,竹篾上還留著母親的指紋凹痕,指尖觸到的瞬間,喉結不自覺滾了滾。
"快看!沈星河爺爺的布偶漂到對岸啦!"
童聲像顆小石子,"咚"地砸破了晨霧。
沈星河手一抖,兩張糖紙飄落在地。
他探身越過陽台欄杆,順著聲音望過去——湖麵果然空了,昨日的紙船早被夜風吹散,可那隻缺了左眼的米老鼠布偶,此刻正被釘在對岸老槐樹上,淺灰色的絨毛沾著露水,歪著腦袋望著這邊。
三四個紮羊角辮的孩子圍著樹轉圈,紮紅蝴蝶結的小姑娘踮著腳,把張畫滿星星的紙條塞進布偶懷裡:"我想要新書包!"穿藍棉襖的男孩跟著舉高手裡的玻璃彈珠:"我想讓奶奶的咳嗽好起來!"最矮的小不點兒夠不著,乾脆把臉貼在樹乾上喊:"布偶布偶,我想吃!"
沈星河的手指扣住欄杆,指節泛白。
他記得這布偶是妹妹十歲生日時他用舊毛衣縫的,線腳歪歪扭扭,左眼的紐扣還是從父親破外套上扯的。
後來妹妹被誘拐那天,布偶掉進了下水道,他找了三天三夜沒找著——原來它順著下水道流進了湖,又被某個拾荒的老人撈起,被某個孩子撿走,最後成了...
"沈哥。"
林夏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她跑得急,發梢沾著晨露,鼻尖紅撲撲的,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紙條,邊緣還沾著幾星墨跡:"剛才有個穿病號服的小姑娘,把這個塞進布偶口袋就跑了。"
沈星河接過紙條,展開時指腹擦過褶皺,像擦過某種滾燙的東西。
紙上是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末尾還洇著塊淚漬:"沈先生,我媽媽癌症晚期,她說如果世上真有"∞金額",能不能換一天健康?"
風突然大了,吹得紙條嘩嘩響。
他想起昨夜林夏遞給他的遊戲廳代幣小票,想起湖心亭柱子上貼滿的"記得"便簽,想起昨天那個阿婆攥著小票說"我家老頭子走前說,要是能再吃口我包的薺菜餛飩就好了"。
原來那些被他當作"情感記錄"的紙片,在普通人眼裡,早成了能兌換願望的符咒。
"我們是不是..."他喉嚨發緊,"讓"記得"背負了太多?"
林夏沒說話,隻是輕輕碰了碰他手背。
她的手涼得像晨露,和二十年前替他縫校服時一樣,那時他的校服被遊戲廳的破椅子勾了道口子,她蹲在他課桌旁,針腳細得像頭發絲。
沈星河突然轉身回屋,換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
下樓時他沒坐電梯,沿著老樓梯一階一階往下走,木樓梯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和父親當年扛著校辦工廠的機器回家時踩出的聲音重疊。
豆漿攤在巷口第三棵梧桐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