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進站的汽笛聲撞碎晨霧時,沈星河正低頭摩挲《記憶鈴安裝手冊》的封皮。
皮質封麵被歲月磨出包漿,邊角還留著林夏當年用紅筆標注的“注意銅絲纏繞角度”——那是他們高二在實驗室搗鼓風鈴時,她總嫌他手笨,非要親自示範的樣子。
“小夥子,看什麼呢這麼入神?”鄰座老人的聲音帶著江浙口音的綿軟,沈星河抬頭,見對方正把保溫杯往小桌板上放,杯壁凝著層細密的水珠,在晨光裡像撒了把碎鑽。
老人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彆著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膝頭攤著半本《子愷漫畫》,書頁間夾著片乾枯的桂葉。
“是關於風鈴的手冊。”沈星河把書往對方那邊推了推,封麵上“林夏設計”四個小字在陽光下泛著淡金。
老人湊近看了眼,忽然笑出滿臉褶子:“巧了,我孫女也愛鼓搗這玩意兒。”他從帆布包裡摸出串竹片鈴,竹片被磨得發亮,穿鈴的紅繩有些起毛,“她說‘風記不住話,我們就自己響’,你聽聽?”
竹片鈴在老人掌心輕搖,清清脆脆的響聲撞進車廂。
沈星河想起昨夜在老街,林夏往他包裡塞手冊時說的話:“彆總想著當火種,火苗飄到彆人屋簷下,才算是真的燒起來了。”此刻鈴聲裡混著鐵軌與車輪的撞擊聲,竟像二十五年前那個暴雨天——他站在操場主席台上喊“要發洪水了”,台下人群裡突然響起的掌聲。
“好聽。”他接過竹片鈴,指尖觸到竹片上淺淺的刻痕,是“小滿”兩個字,“您孫女叫小滿?”
“可不,上個月剛滿十八。”老人從兜裡摸出塊水果糖,糖紙和他母親當年攢的那種鵝黃色很像,“她非說要參加什麼‘無主記憶日’,說現在年輕人就愛記些‘被人幫著撿過作業本’‘下雨天共享過傘’的小事。我這把老骨頭不懂,就當是給她紮場子去了。”
沈星河喉結動了動。
他知道“無主記憶日”——是林夏牽頭辦的公益活動,今年已經是第三屆。
去年這時候,他還在電話裡勸她彆太折騰:“你現在管著三家公益基金會,夠累的了。”她在電話那頭笑:“星河,你記不記得1998年開學典禮?你在台上說話,我在台下拚命鼓掌,手都拍紅了。”
列車過隧道時,黑暗突然湧進來。
沈星河望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想起林夏此刻應該在“靜音廣場”——那是市中心廢棄的舊電影院改造的,廣場中央有片人工湖,湖邊長滿垂柳。
今天是“無主記憶日”正日,按照流程,所有人要閉眼講述一件“被記得的小事”,錄音後放進紙船,讓它們載著聲音飄向湖心。
林夏站在湖邊的木棧道上,米色風衣被風掀起一角。
她麵前擺著台老式磁帶錄音機,機身貼著卡通貼紙,是當年沈星河送她的十八歲禮物。
廣場上百來號人閉著眼,有穿校服的學生,有拎菜籃的阿婆,還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
風裡飄著槐花香,混著湖水的腥甜。
“下一位,林夏女士。”誌願者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林夏伸手理了理耳後的碎發,指尖觸到耳垂上的銀鈴——那是沈星河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說“這樣你走到哪兒,我都能聽見風的消息”。
她彎腰湊近麥克風,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聲卷走:“1998年9月3號,開學典禮結束後,我蹲在操場邊係鞋帶。有個人站在我身後,鞋子是洗得發白的回力鞋,鞋尖沾著點泥。他想說‘你鞋帶鬆了’,可沒說。現在,我想替他補上——”她頓了頓,笑意在眼角漾開,“沈星河,你的鞋帶,從來都係得很牢。”
全場靜默。
不知誰的風鈴先響了,接著是第二串、第三串,像無數顆星星落進風裡。
林夏望著湖麵上飄起的紙船,每艘船裡都亮著小燈,遠遠看去像一串流動的螢火。
有艘紙船打了個轉,船身上歪歪扭扭寫著“給1998年鼓掌的姑娘”,她望著那點光,忽然想起沈星河昨天離開前說的話:“這次我真的不做中心了。”
此刻千裡外的列車上,沈星河正把竹片鈴輕輕放回老人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