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是在給小航遞草莓蛋糕時,突然聽懂那孩子比劃的“甜”是什麼意思的。
那天養老院的陽光斜斜切進圖書角,他支的小桌被曬得暖烘烘的。
小航的手在唇前點了點,又張開成花骨朵,眼睛亮晶晶的——這是他們學的第七個手語詞,“甜”。
沈星河突然想起上周教“糊”時,孩子們笑倒一片的樣子:他齜牙咧嘴比劃鍋底燒焦的動作,圓圓舉著皺巴巴的日記本撲過來,本子上畫著黑乎乎的飯粒,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糊了但奶奶說香”。
原來那些被他用“明天教下一個”匆匆帶過的日記,藏著這麼多沒說出口的甜。
“沈哥哥,”林夏的聲音從身後輕起來,她舉著拍立得,鏡頭裡是小航拽著他的袖口,“你剛才笑的時候,和教‘記得’那天不一樣。”
那天教“記得”,他先指了指心臟,又敲了敲太陽穴。
圓圓突然僵在原地,手慢慢比出“媽媽”的手勢——兩根手指點在臉頰,像輕輕碰了碰不存在的臉。
整個活動室靜得能聽見窗外麻雀啄食的聲音,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哭了,眼淚砸在手背上,卻還在比劃“抱抱”。
林夏後來翻著記錄冊告訴他:“他們說,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急著翻譯,而是先學他們的話。”
沈星河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前世在董事會上用投影儀展示數據的自己,想起助理總在他開口前遞上翻譯好的報表——原來那些年他錯過的,不隻是林夏的手寫信,還有這些被悶在日記本裡的、帶著飯香的聲音。
“爸要做煤渣爐燜飯。”傍晚接沈建國時,老人的工具箱裡多了塊舊煤渣,“廠裡老菜,你奶奶教的。”
沈星河想搭把手,被沈建國用鍋鏟敲開:“去看你的孩子們。”老人蹲在老屋後院,淘米時手指在鋁盆裡攪出漩渦,米香混著灶膛裡的鬆枝味飄出來。
他封灶的動作極慢,磚縫裡的泥是特意從老井邊挖的,說是“能鎖水汽”。
控火時就蹲在灶前,像守著什麼寶貝,煙灰落進皺紋裡,也不擦。
飯成那天,沈建國掀開木蓋的瞬間,焦香“轟”地湧出來。
鍋底的焦塊足有半指厚,他用竹片輕輕刮下一塊,放進母親留下的鋁飯盒,又摸出鉛筆在紙上寫:“這火候,是你媽教的。”
“三十年前你奶奶生病,我在醫院守夜,她非說要吃煤渣爐燜的糊飯。”沈建國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我嫌麻煩,說食堂有饅頭。”他指腹蹭了蹭鋁飯盒的缺口,那是奶奶當年摔的,“現在才明白,她不是饞那口焦的,是想教我怎麼把飯燒得——”他頓了頓,“燒得有人等。”
沈星河捧著飯盒,焦塊的溫度透過鋁皮滲進掌心。
他想起前世母親彌留時抓著他的手,說“冰箱裡有燉了三小時的湯”,而他當時滿腦子都是明天的並購案。
原來有些情分,要等鍋底的焦香漫上來,才聞得見。
林夏的照片牆是在第三天下午支起來的。
她把拍立得照片一張張釘在食堂後牆,沈星河起初皺著眉:“彆拍我。”可當他看見第一張照片——沈建國彎腰吹火,火光把皺紋裡的溝溝壑壑都照亮了,像被重新點燃的煤塊——他站在牆前沉默了很久,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把我刮鍋那晚的也加上。”
照片裡的他低著頭,影子投在老灶牆上,像株終於把根紮進土裡的樹。
林夏沒說話,隻是輕輕把照片釘在沈建國那張旁邊。
籌備最後一天的暴雨來得毫無預兆。
沈星河正踩著梯子調整照片位置,第一滴雨砸在額頭時,他還以為是哪個孩子在玩水。
等第二片雨幕劈下來,食堂屋頂的漏縫開始往下淌水,最近的照片已經洇開了邊角。
“搬瓦楞板!”他扯著嗓子喊,外套都沒脫就衝進雨裡。
瓦楞板堆在院角,雨水順著屋簷砸在他後頸,涼得人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