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省某信訪窗口的搪瓷杯第三次見了底,杯底沉著幾粒泡脹的枸杞,像被春水浸得發白的小石子,邊緣還泛著點淺紅的光暈。李廳長擰開保溫杯蓋,熱氣裹著枸杞的甜香漫出來,在玻璃隔斷上凝成細水珠,順著紋路往下淌,恰似老人臉上的淚,在布滿褶皺的皮膚上蜿蜒成河。他剛在登記表上劃完第七個勾,筆尖的墨水還沒乾透,在紙麵留下個小小的墨點,像隻蜷在紙上的小蟲。走廊裡傳來趿拉趿拉的腳步聲,有人拖著雙破布鞋趕路,鞋底磨平的膠底蹭著地麵,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響,在空曠的走廊裡蕩出清晰的回音。
"李廳長,輪到俺了?"穿藍布褂子的老漢扒著窗口探進頭,露出半截沾著草屑的草帽,麥秸編的帽簷破了個洞,露出裡麵的布條——是用舊衣服剪的,帶著點藍白格子的殘跡。廳長抬頭時,看見對方袖口磨出的毛邊裡卡著片乾泥,像是剛從田裡拔完草,指甲縫裡黑黢黢的,藏著洗不淨的土,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腫得格外粗大。登記表上"張富貴,土地糾紛"的字跡被汗水洇得發藍,墨跡順著紙紋爬到"事由"欄,把"鄰居占了半壟地"的"半"字泡得發脹,筆畫黏在一起,像坨化開的墨。
搪瓷杯裡的餘溫還沒散儘,廳長的拇指在杯沿轉了半圈,杯壁上的茶垢畫出道淺黃的圈,是常年喝茶留下的印記,圈裡還綴著些星星點點的深色斑點。"您說詳細點,哪年分的地,地界樁還在不?"他說話時,窗台上的仙人掌抖了抖尖刺,把陽光戳出細碎的光斑,落在老漢粗糙的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鑽。老漢突然激動起來,往窗口湊得太近,草帽簷蹭到玻璃,發出沙沙的響,"前年秋天下雨衝了界樁,他就把俺家的豆子割了半畝!"唾沫星子濺在玻璃上,像撒了把碎鹽,在光線下閃著亮。
隔壁窗口的小趙探過頭,手裡捏著半截紅筆,筆杆上的漆掉了塊,露出裡麵的木頭,帶著點淺黃的紋理,"廳長,下午兩點有個會,王秘書剛才來電話催了,說參會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廳長沒抬頭,從抽屜裡翻出張村鎮地圖,紙邊卷得像海帶,上麵還沾著塊乾了的泥巴,呈深褐色。指尖在"三道溝"的位置敲了敲,紙頁發出嘩嘩的響,"明天讓國土所的人去丈量,您留個電話。"老漢的手抖得厲害,在便簽紙上戳了好幾個洞,墨點暈開像朵難看的花,"俺沒手機,要不......俺明天再來?"廳長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紙質厚實,邊角挺括,上麵的字跡清晰有力,"讓村支書打這個號,就說我讓他聯係的。"
水杯第四次注滿時,陽光已爬到窗台中間,在桌麵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道道柵欄,把桌麵分割成一塊一塊的。穿褪色工裝的女人把藥盒拍在窗口,鋁箔板上的"降壓片"三個字被指甲摳得發白,邊緣卷起來,像翻起的書頁,"藥店說這個藥報銷比例變了,俺跑了三趟醫保局,都說係統壞了,淨糊弄人。"廳長拿起藥盒對著光看,生產廠家的紅章邊緣發虛,像被水浸過,字跡有些模糊,"您等十分鐘。"他撥電話時,女人的褲腳滴下兩滴水,在地麵積成小小的圓,是早上趕路時踩的露水,鞋麵上還沾著點草葉,嫩得發亮。
走廊裡的吊扇轉得慢悠悠,扇葉上積著層灰,轉起來像拖著團霧,把"領導坐班"的紙牌吹得晃悠,紙牌邊角卷了,用圖釘按著的地方有點翹,露出後麵的牆壁,是淡淡的米黃色。廳長掛了電話,指腹在桌麵上敲出輕響,節奏均勻,"係統確實出了點問題,已經讓技術科處理,他們說今晚就能修好,下周去報銷就行。"女人突然紅了眼眶,從布包裡掏出個蘋果,用手絹擦了又擦,手絹上印著朵已經褪色的牡丹花,"自家樹上結的,沒打藥,您嘗嘗。"蘋果上還帶著片葉子,梗上的刺紮得桌麵有點癢,留下個小小的印,像個逗號。
日頭偏西時,窗口前的長凳空了大半,凳麵上還有沒乾的水漬,是剛才有人潑灑的茶水,呈淺褐色,邊緣已開始變乾。隻有王二楞還蹲在牆角,軍綠色的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塊黑泥,像塊沒洗乾淨的膏藥,皮膚因為常年暴曬顯得黝黑粗糙。他手裡攥著張折疊的紙,邊角磨得發毛,像塊揉皺的牛皮糖,被汗水浸得有點硬,展開時還能聞到股淡淡的汗味。廳長喊他時,他猛地站起來,膝蓋在凳角磕出悶響,疼得齜牙咧嘴,"俺......俺叫王二楞。"
紙展開時簌簌作響,是張半年前的報案回執,紙質粗糙,邊緣裁得不齊,像被人用手撕的,"羊丟了三隻"的"三"字被雨水泡成了墨團,糊得看不清,隻能隱約看出個輪廓。廳長的指尖劃過日期,6月17日,正是麥收最忙的時候,那天他記得清楚,下了場瓢潑大雨,雨點子砸在窗戶上劈啪響。"當時派出所出警了?"王二楞的喉結動了動,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沙啞得厲害,"來了,說山裡草深,找不著,就讓俺回來了。"他的指甲在"處理結果"欄的空白處劃來劃去,把紙頁戳得起了毛,露出裡麵的纖維,像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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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的仙人掌投下斜長的影子,剛好蓋住廳長的皮鞋。鞋麵上沾著的泥點還沒乾透,是早上在門口幫拉菜的三輪車推車時濺的,黃黑相間像幅抽象畫,鞋尖的地方泥最多,還沾著點草屑,嫩得泛綠。"明天我跟你上山找。"廳長說話時,王二楞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肩膀抖得像風中的玉米稈,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上彙成小水珠滴落在地上,"俺不是要找羊,是想有人聽俺說說話。"
廳長繞過窗口走出去,蹲在他旁邊,褲腿沾了地上的灰,呈淺灰色。王二楞的藍布褂子後頸磨出個洞,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秋衣,領口還有個補丁,是用塊不同顏色的布縫的,針腳歪歪扭扭。"羊是俺閨女買的,她在城裡打工,說讓俺養著作伴,俺沒看好......"他從懷裡掏出張照片,塑料封皮上沾著點油漬,穿校服的姑娘站在羊群前,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辮子紮得歪歪扭扭,發梢有點翹。
走廊裡的燈亮了,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像隻被困住的飛蟲在叫,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牆上像兩個巨人,隨著他們的動作輕輕晃動。廳長拍了拍王二楞的後背,手掌能摸到對方脊骨硌出的形狀,像串乾瘦的玉米,硌得手心有點疼。"以後每周三,我都在這兒聽。"王二楞的哭聲停了,用袖子抹了把臉,袖子上的補丁蹭得臉頰發紅,像抹了層胭脂,"真的?"廳長把登記表推到他麵前,紙頁被風吹得掀動,發出嘩嘩的聲,"你看,這些勾都是我畫的,說話算數,絕不糊弄。"
坐班記錄的最後一頁,廳長的名字後麵整整齊齊排著二十三個勾,每個勾的收尾都帶著點上翹,像小鉤子,把群眾的事牢牢掛住。王二楞走的時候,把蘋果放在窗台上,和早上那個並排擺著,夕陽照在上麵,泛著層暖黃的光,像兩個小太陽,把周圍的桌麵都染成了淺黃。
群眾留言本翻開在最新一頁,有人用圓珠筆寫著:"官不大,心不小。"字跡歪歪扭扭,墨水還沒乾透,在紙上洇出淡淡的邊,末尾還畫了個笑臉,嘴角咧得太開,差點碰到紙邊,眼睛畫成了兩個小黑點,像兩顆芝麻。廳長合上本子時,發現扉頁的角落有行鉛筆字,是個孩子寫的:"爸爸說這裡的叔叔會幫忙。"字跡稚嫩,筆畫都連在了一起,有些地方還被橡皮擦過,留下淡淡的痕跡。
窗外的老楊樹沙沙作響,葉子把最後一縷陽光剪成碎片,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隨著風輕輕晃動。廳長的保溫杯又空了,他擰開瓶蓋往裡看,枸杞沉在底上,像顆顆暗紅的小珠子,泡得胖乎乎的,把杯底都鋪滿了。明天要去三道溝丈量土地,還要跟王二楞上山,他在便簽紙上畫了個簡單的地圖,用紅筆圈出羊群常去的坡地,旁邊寫著"帶水和乾糧",字跡工整有力。
走廊裡的吊扇還在轉,把"領導坐班"的紙牌吹得輕輕晃,牌上的字有點褪色,"領導"兩個字的筆畫都磨淺了,露出下麵的白紙。小趙收拾東西時,看見廳長的皮鞋擺在窗下,鞋尖的泥點已經乾了,結成層硬殼,像塊小小的泥磚,鞋跟處磨得有點歪,能看出經常穿著走路。她往搪瓷杯裡續滿水,發現杯底沉著片蘋果皮,是哪個群眾沒啃乾淨的,在水裡泡得發漲,像片小小的船,隨著水的晃動輕輕搖擺。
鎖門時,廳長回頭看了眼窗口。月光落在留言本上,"官不大,心不小"那行字被照得亮亮的,像撒了把碎銀,在紙上閃著光。他想起王二楞說的話,閨女寄來的羊,其實是寄來的牽掛,羊丟了,牽掛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明天上山不用找羊,能聽他多說會話就行,說說山裡的草有多深,能沒過膝蓋還是腳踝,說說城裡的閨女工作累不累,每天要乾些啥,說說那些沒人聽的心裡話,憋在心裡能悶出病來,說出來就好了。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是加班的同誌拿著文件經過,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響,像串珠子掉在地上,在安靜的樓裡回蕩。廳長把鑰匙串在指尖轉了圈,金屬碰撞的脆響在走廊裡蕩開,像串小鈴鐺。坐班記錄的邊角被風吹得輕輕顫,像在跟他說晚安。明天又是周三,本子上的勾還要繼續畫下去,每個勾都得像模像樣,不能糊弄,群眾的眼睛亮著呢,一點敷衍都能看出來。
窗外的月光淌進窗口,在登記表上積成薄薄一層,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泡得軟軟的,像剛出鍋的饅頭,帶著點溫度。廳長想起剛工作時,老領導說"群眾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當時沒太懂,覺得就是句口號,左耳進右耳出,現在蹲在信訪窗口聽了一天,突然就明白了。就像王二楞的羊,丟的是羊,空的是心,填滿它,不用多大本事,肯聽就行,哪怕隻是坐著,聽他們把心裡的苦水倒出來,也是好的,比啥都強。
他關了走廊的燈,最後看了眼窗口。兩個蘋果並排擺在那裡,像兩顆圓滾滾的太陽。明天早上,它們會被陽光曬得更暖,就像那些被聽見的心裡話,在心裡慢慢發著熱,能焐暖整個冬天,比穿多少件棉襖都管用,從裡到外都是熱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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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廳長揣著兩個饅頭就出了門,饅頭是愛人早上蒸的,還熱乎,用紗布包著,透著麥香,紗布的紋路裡還沾著點麵粉。車剛出市區,就看見路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張富貴老漢,背著個筐,裡麵裝著丈量土地用的尺子,木柄磨得發亮,能照出淡淡的人影。"廳長,俺怕您找不著地方,在這兒等您。"老漢黝黑的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褶,像朵盛開的菊花。廳長把車停在路邊,"上車,咱一起去。"老漢咧著嘴,露出顆缺了的牙,牙床有點紅,"不了,俺腳程快,在前麵給您帶路,您這車在土路上不好走。"說著,扛起筐就往前走,藍布褂子在風裡飄,像麵小小的旗,招搖著。
到了三道溝,地裡的玉米已經快熟了,綠油油的杆子直挺挺的,像列列士兵,頂上的玉米穗耷拉著,露出金黃的玉米粒。張富貴的鄰居也來了,是個精瘦的老頭,手裡攥著個旱煙袋,銅鍋鋥亮,煙杆上包著層漿,黑紅發亮。兩人一見麵就吵,唾沫星子飛得老遠,"那地本來就是俺家的!當年分地時俺在場!你胡說!俺爺爺那輩就種著,村裡老人都知道!"廳長沒吭聲,蹲在地裡看,泥土沾了滿褲腿,涼絲絲的,帶著點潮濕的氣息。他指著地裡隱約可見的壟溝,"你們看,這老壟溝還在,順著往下找,總能找到地界,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錯不了。"兩人湊過去看,吵聲漸漸小了,最後張富貴說:"算了,半壟地而已,鄰裡鄰居的,不值當傷了和氣。"精瘦老頭也撓撓頭,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俺也有不對,不該不經說就割豆子,回頭俺把豆子送回來。"
從三道溝出來,廳長往王二楞家趕,車在土路上顛簸,像坐搖籃,五臟六腑都快顛出來了。王二楞早就等在村口,穿著件新洗的藍布褂子,還帶著點皂角的香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頭油抹過,亮亮的,手裡牽著條黃狗,狗吐著舌頭,舌頭紅紅的,尾巴搖得歡,把地上的塵土都掃起來了。"廳長,這邊走,俺們常去的坡地不遠,翻過這個梁就到。"他在前頭帶路,黃狗跟在旁邊,時不時嗅嗅路邊的草,抬起腿在石頭上撒點尿。山上的草確實深,沒過了腳踝,露水打濕了褲腿,涼颼颼的,帶著點草的清香。王二楞邊走邊說,"這坡地風水好,草嫩,羊最愛在這兒吃,吃得膘肥體壯的。"他指著遠處的一片林子,"那邊有個泉眼,水甜著呢,羊都愛去那兒喝水,俺也常去那兒挑水回家喝。"
兩人坐在塊大石頭上歇腳,石頭被太陽曬得暖暖的,像個小火爐。廳長把帶來的水遞給王二楞,他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抹了抹嘴,手背蹭到嘴角的胡子,"廳長,其實俺知道羊找不著了,山裡有狼,去年就叼走了李老五家的雞,雞毛落了一地。"他望著遠處的山,眼神有點空,像片沒人的荒野,"就是想有人陪俺說說話,閨女半年沒回來了,電話裡總說忙,俺知道她不容易,在城裡打工受氣,可心裡就是空得慌,家裡就俺一個人,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廳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肩膀上的骨頭硌得慌,"以後想說話了,就周三去窗口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隨時都成,彆憋在心裡。"王二楞的眼睛紅了,眼圈像塗了層紅墨水,"俺......俺怕耽誤您工作,您是大領導,忙得很。"廳長笑了,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不耽誤,聽群眾說話,就是俺的工作,比開會重要多了。"
下山的時候,黃狗突然衝著片草叢叫起來,汪汪的聲在山裡回蕩,像在喊人。王二楞眼睛一亮,像突然點亮的燈,"難道有啥發現?"兩人走過去一看,草叢裡有幾根羊毛,白花花的,沾著草籽,像撒了把小米。王二楞蹲在地上,用手摸了摸,手指輕輕撚著羊毛,"是俺家的羊,這羊毛俺認得,俺給它們剪過,摸著手感不一樣。"雖然沒找到羊,但他臉上有了笑,像撥開了烏雲,露出了太陽,"不管咋說,知道它們來過這兒,俺心裡就踏實點,就當它們還在山裡好好活著呢。"
回到信訪窗口時,已經快下午了,小趙趕緊遞過來杯熱水,杯子上印著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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