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綰在鹹陽宮西側營房裡捱過了漫長的一日。
因在皇宮之中,萬事都要小心謹慎,就連如廁都有樊雲與辛衡一前一後跟著,生怕出問題。
兩具屍身既已勘驗完畢,三人也沒有其他的事情,隻能在此處等著蒙摯回來。可蒙摯竟然真的走了一整天,也沒有任何音信。
所以,他們三個既不敢在宮禁中行走,又不願待在停放屍首的營房,處境著實尷尬。
所幸阿綰發現西側營房儘頭有間堆放雜物的耳房,三人便躲了進去。
隻是這雜物房四壁透風,又無爐火,寒意能夠滲入骨縫之中。
正當他們凍得瑟瑟發抖時,公子高竟然來了,滿身都透著濃烈的疲憊感以及……酒氣。
他眼瞼浮腫,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原本那日由阿綰精心編結的發髻已鬆散開來,幾縷墨發垂落在額前,卻仍能看出是結實的三股反擰的結式。
禦賜的玄色貂裘隻是隨意裹在身上,領口歪斜,金線繡製的蟠螭紋在昏暗光線下失了往日的威儀。
公子高推門進屋,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連說話都帶著幾分醉酒的沙啞:“你們……我是來看看……總得給阿黃燒些紙錢......那癡兒在黃泉路上,莫要連買路錢都拿不出。“
見阿綰幾人凍得唇色發青,他又吩咐隨侍宦官抬來一隻青銅饕餮紋炭盆。
盆中上好的銀炭燒得正旺,躍動的火苗總算驅散了滿室寒意。
阿綰默默跪坐在公子高身側,將一疊疊裁剪整齊的冥錢投入到另外一隻銅盆的火中。
一時間,倒是滿室暖意。
可公子高的隨侍宦官們已經悄步退至門外,樊雲與辛衡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與公子高素無往來,更與阿黃素不相識,在此處看著貴人燒紙終究不妥,便也悄無聲息地退至門外,在寒風中靜靜守候。
幸而,因天色晚了,院子裡也為將士們生起了取暖的篝火,總不至於特彆寒冷。
在室內,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在冥錢燃燒的黑色灰燼中,阿綰忽然問公子高:“殿下那日赴宴所穿的貂裘,如今在何處?”
“哪一件?”公子高微微一怔。
“就是蒙將軍生辰宴上穿的那件。”阿綰話一出口便意識到,對這般天潢貴胄而言,貂裘大衣又何止一件?第一次見到阿黃時,他捧著的,想必是另一件貴重衣袍。
想到這些貴人連自己有多少華服都記不真切,而自己身上還穿著那件東拚西湊的破襖,阿綰心頭泛起細細密密的酸楚。
從前在明樾台時,阿母待她雖不算親厚,卻也未曾短過吃穿。
可如今……她思緒紛亂如麻,隻覺這段時日想得愈發多了,再沒有義父在世時那般純粹快活。
或許正是義父將她護得太好,從不要她操心世事,隻讓她專心學那編發梳頭的手藝,盼她將來能憑此安身立命……
想起義父,心口又是一陣揪痛。
而今就在這鹹陽宮中,害死義父的禁軍上將軍嚴閭近在咫尺。
她該尋個時機,為義父討還血債。
“你說的可是那件黑貂裘?”公子高原本湊近炭盆取暖,又恐火星濺到衣袍,遂後退半步,隻將手伸向暖意。酒氣彌散在雜物房中,味道並不好聞。
但他那雙手十分好看,十指修長如玉,骨節分明,在火光映照下卻無半分血色。
“應該是的。”阿綰的眼眸從他的手指挪開,直直地看著公子高,“那件黑貂裘可是臟了?”
“許是吧。”公子高微微恍惚,眸中泛起痛色,“那夜我確與吉良在風雪中同行,貂裘想是被雪水浸透了……”他語聲漸低,帶著難掩的悲戚,“所以那傻子……是一早要去繡坊清洗貂裘?”
“嗯。”阿綰輕輕頷首,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公子為何這般傷懷?阿黃不過是個癡傻的奴仆罷了。”
“這是何話?”公子高蹙眉,眼底湧起薄怒,“阿黃雖癡,卻是與我一同長大。這些年來,每逢父皇動怒,總是他跪在我身前代為受罰……”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如今他就這般去了,教我如何不痛?”
“宮中自有新的奴仆可供差遣。”阿綰的語調竟十分冷淡。
這話刺痛了公子高,他凝望著她,一字一句道:“便是一條自幼豢養的犬死了,人尚要難過數日。何況這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心裡隻裝著你的傻子。我難道不該為他落淚麼?”
阿綰並沒有懼怕,甚至不再迂回,將壓在心底許久的疑問徑直拋了出來:“若說阿黃是因日久生情,公子覺得心裡難過。那我呢?那日在曲台,公子為何要出手相救?您可是……知曉了什麼?”
這話問得太過直接,連她自己都感到指尖在微微發顫。
那日曲台,兩個身份不明的男子密談之際,危險悄然逼近,卻是這位素無交集的公子高突然現身,將她護在身後。
他莫非早就在曲台暗處聽到了那番對話?
若是如此,他是否也看清了那兩人的麵容?
“曲台?”公子高明顯一怔,眸中掠過一絲迷惘,但隨即明了,“因你在查魏華之死——而我,心儀她已久。”
他聲音低沉下去,指節在炭火映照下微微收緊:“見她慘死,我心難安。”
“僅此而已?”阿綰直起身子,跪坐在他的身前,“此案未破,真凶未獲。魏家女郎並非失足——公子可知?”
“知道又如何?”公子高冷笑一聲,那笑聲裡帶著苦意和自嘲,“她若肯嫁我,何至如此?偏要選胡亥……那個蠢物,除了仰仗父皇恩寵,還懂什麼?當然,她也不會選我的,這麼多年,她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意麼?我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沒有兵權沒有背景,跟著我,實現不了她的野心。”
阿綰默然垂首。
這是天家秘辛,她不該再問,可眼中疑雲未散,魏華之死,恐怕還有什麼蹊蹺吧。
“阿綰,你確實聰慧。”公子高忽然傾身,炭火在他瞳中跳動,“可你可知,在大秦,越是聰明的人,越活不長久?”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似笑非笑,“父皇不喜聰慧的人,他要的是江山永固,帝業長青——所以他日日尋求長生之術,妄圖永掌權柄……嗬,荒唐,何其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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